將相合

第3章

安慶三十六年春,魏師大捷,俘獲敵軍五萬餘部。

 

同時,敵軍擒了範惑。

 

範惑在軍中早有名望,戎狄請求議和,與魏軍交換俘虜。

 

朝廷派謝謹安來主持議和,和謝謹安一同來的,還有一道密旨。

 

密旨上隻有五個字——【凡所俘者,殺】

 

我對著那張密旨坐了一晚上。

 

把旨燒了。

 

所謂密旨,獨下給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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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不從,便就沒有這道旨。

 

我欠範惑一條命。

 

要還上。

 

且,向來兩軍對戰,不殺降俘。

 

議和前一晚,謝謹安帶了酒來。

 

我心中煩躁,悶聲不吭。

 

謝謹安給我倒我就喝。

 

酒過三巡,謝謹安也似醉了一般,靠在我身上,慢吞吞地說著話。

 

「我大哥戰死沙場,二哥也在徵戰中斷了一雙腿。父親把謝家的門楣壓在我身 上,從小便不許我騎馬,練武,讀兵法。他怕我也到戰場上去送死。」

 

「他多慮了。我這副身子,也上不了戰場。」

 

「謀國不一定在兵刃之上,也可以在唇舌之間,我適合當個文臣。」 「而你。」謝謹安側頭看過來,「我的昀奴,你是個天生的武將。」

「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池子不在馬廄,在沙場。」

 

「這仗斷斷續續打了數十年,再打下去,魏國就空了。」

 

謝謹安撥了撥我額前的碎發,抬起我醉醺醺的臉,輕聲說:「我的昀奴,你該回 來了,回到我的身邊。」

 

我醒時,士兵都不在營帳中。

 

東南方的郊地,火光閃爍。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原野空曠,謝謹安的披風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

 

將士圍著原野圈出一大片空地,往中間的大坑裏填土。

 

坑已經快被填平了,隱約能看到幾顆人頭,幾根手臂。

 

我腦子白了一瞬,拼命往那坑前撲。

 

謝謹安的暗衛來攔,我一腳將人踹飛:「滾開!」

 

「停下,都他娘的給我停下!」

 

停下也無濟於事。

 

坑底的人,早就沒有了呼吸。

 

我站了坑前深吸了一口氣,大步朝謝謹安走過去,一腳把他踹翻,揪著他的領 子,目眥欲裂:「五萬人,你都給我埋了?誰給你的膽子?!」

 

「謝謹安,你到底是來議和的還是來宣戰的?!」

 

謝謹安嗤笑:「議和?回望百年,戎狄議和共有三次,兩年之內必定撕毀盟約, 捲土重來。他們,也配和談?」

 

壓低了聲音:「厲昀,聖人密旨,為何不從?」

 

那密旨上的內容,謝謹安竟也知道?

 

「什麼狗屁內容我都要從?戎狄議和要的是這五萬戰俘。你殺了他們,我們被俘 的兩千人,就換不回來了!」

 

謝謹安卻說:「兩千換五萬,值了。」

 

「值你祖宗!」

 

我一拳搗在他小腹上,直把謝謹安打彎了腰。

 

卻不解恨。

 

「謝謹安,你把人命當什麼?兩千人,你金口一開,說換就換了?!」

 

謝謹安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戎狄善戰,人人皆兵,但好在人口不多。這五 萬人埋了,便會兵力大損,至少二十年之內,不敢進犯。若放了這些戰俘,達成 議和,戎狄可以隨時毀約打回來。人不死則戰不休。」

 

「那就打,北境將士,何曾怯戰!」

 

「我們是可以再打,但打一次仗,百姓頭上的稅便要再加一重。打仗是個好由  頭,多少人盼著這場仗不要打完,從涸井裏汲水。但,民已無糧可徵。國庫年底 就已經空了,你打仗用的銀子怎麼來的,心裏沒數嗎?」

 

「我不把人命當命?你想過再打下去,後繼無銀無糧,戰場上魏國又要死多少將 士嗎?戰死沙場還能搏個英雄名,若是守不住天峪關,敵軍入城,便是屠殺,屆

 

時別說兩千,兩萬,二十萬,他們也殺得。」

 

「厲昀,你沒吃過敗仗,你沒見過屍橫遍野,沒見過將軍退守,失城被屠。我見 過,我七歲便見過!這輩子,不想再見第二次。」

 

我雙目赤紅,死死揪著謝謹安的衣領:「朱門酒肉,歌舞昇平,他皇帝修個宮殿 便是黃金百兩。然則在野,民無糧,軍無備。謝謹安,謝丞相,你到底是怎麼當 的官?!」

 

我將他扔在地上。

 

七年前,謝謹安不明是非,冤我偷竊,我未死心。

 

六十仗,七十仗,一百仗,我不覺得疼。

 

便是他說,把我當個狗一樣玩兒。

 

我也認了。

 

在我心中,謝謹安聰明,博學,漂亮,便是有點世家公子的清高狂妄,也沒什麼 不好的。

 

愛過謝家三郎,便是遍體鱗傷,我也從不後悔。

 

而現在,我竟如此厭惡失望。

 

頭一次覺得,我看錯了人。

 

當年抱我在懷,與我說「民生多艱」的謝謹安,也不過如此。

 

「謝謹安,你說謀國,可你究竟為誰謀國?」

 

「這個千瘡百孔,民不聊生的國家,便是你謀出來的?」

 

我沒去看謝謹安慘白的臉,轉身就走,命令親衛:「把謝謹安給我綁了。」

 

那天夜裏,我率三千親兵入敵營,劫俘虜。

 

救出來包含範惑在內一千五百六十三名士兵。

 

代價是,我的一條手臂。

 

骨頭碎了,算是廢了。

 

我傷得不輕,醒來時,已經不知道昏迷幾天了。

 

朦朧中,覺得有人在脫我的衣服。

 

睜開眼,謝謹安正拿著帕子,小心翼翼地給我擦身子。

 

我動了一下,謝謹安用帕子輕輕摁了一下我的小腹:「別動。」

 

繼續往下,一點點地擦拭。

 

我被他不輕不重的動作搞得連身上的疼都顧不上了。

 

都擦到小腹了,還準備往哪兒擦呢……

 

掙扎著要起來,啞聲說:「謝謹安,別擦了。」

 

謝謹安摁住我的肩膀,將我壓下去,平聲說:「厲昀,我現在很生氣,你要是再 動。我就在這兒,幹死你。」

 

剛才那一動,疼得我滿頭大汗。

 

謝謹安現在,還真有把我幹死的本事。

 

見我老實了。

 

謝謹安垂眸,慢吞吞地繼續給我擦著身體,平聲說:「安慶二十八年,你攏共挨 了七十板子,我知道死不了人。我在祠堂挨了七十下,沒死,還能拖著身子,去 看你挨板子,又疼了六十下,倒是快死了。」

 

「趕你出府,又怕父親回半路截殺,費盡心思安排了範惑護你性命。安身立命的 路,我都替你想好了。劍法,兵法,我都教了。打幾年仗,謀了功名,再回京城。到時候,我不是國公府的謝三郎,你不是小馬夫。你恨不恨我,都沒關係。隻是我這輩子不娶妻,你也別想娶。」

 

「厲昀,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喜歡上一個男人,一個馬夫。也從來沒想過我會把誰 的命,看得比自個兒都重要。」

 

「這七年,你在北境出生入死,我在京城提心吊膽,沒睡過一天好覺,我生怕 你….」

 

謝謹安的手抖了起來,緊緊攥住帕子,垂著眼,一滴熱淚落在我的腿上

 

「厲昀,你那日入敵營救範惑時,可有想過我半點。」

 

「你若死了,我這七年,算什麼?」

 

「你的命,是我的 …..」

 

咬牙切齒,恨怨難平:「你怎麼敢?!」

 

我抬手,攏住謝謹安的臉,用粗糲的拇指抹去他臉上的淚:「謝謹安,我的命不 是你的。七年前給你,你沒要,到如今,已經沒辦法給你了。」

 

「戰場上誰都可以死,那兩千人可以死,我厲昀,又有什麼不能死的?」

 

謝謹安側頭看我,帶著淚朗聲大笑:「果然…果然是我謝謹安,打磨出來的一柄 寶劍。」

 

突然將我的腕子摁在榻上,壓下來,細細撫摸我的臉。

 

良久,抖著唇吻我,幾番廝磨,輕聲說:「本想將你綁了,囚我的房間,日日看 著,便不會再因你而懼怕,心慌。」

 

「可你已不是我謝謹安一個人的昀奴,你還是大魏的將軍。壯士不死即已,死則 舉大名。我的床榻之間,不是將軍的埋骨之所。」

 

「厲昀,去做你要做的事。放手去做,成也罷,敗也罷,我撐著你。」

 

我落進謝謹安一片暗沉的眸中。

 

從他的眼中,看到我的影。

 

智近多妖。

 

我要做什麼,謝謹安心知肚明。

 

世家公子,王侯將相。

 

謝謹安為國為君,便是我身在北境,也聽聞朝野動盪三年的改革。

 

謝謹安的革命,條條框框要剝世家豪紳的皮,保民之利。

 

可,世家豪紳固然可憎。

 

大興土木,貪民之財的,是龍椅上坐著的那位。

 

謝謹安出身世家,一個「忠」字便能把他壓死。

 

變法失敗,謝謹安再不忿,心中依舊寫著一個「君」。

 

而如今,他說,成也罷,敗也罷,他撐著我。

 

娘的。

 

想親死這個男人。

 

我抬起右手,摁住謝謹安的後腦勺親他。

 

抵著他的額頭笑:「謝謹安果然還是那個謝謹安。」

 

離經叛道。

 

荒唐狂妄。

 

叫人,愛恨交織。

 

目光稍移,瞥見有人撩開了營帳。

 

範惑一身青白布衣,臉色難看,死死盯著我和謝謹安。

 

我有些尷尬,鬆開謝謹安,卻被他拿住了手。

 

謝謹安在我唇上親了一下,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我的嘴,是不是被你親腫 了 ? 」

 

不等我回答,便緩緩直起身子,拉過棉被,蓋在我身上,擋住範惑地目光,紅腫 的唇微啟,親和地問:「範先生醒了,身體好些了嗎?」

 

 

13

 

謝謹安犯賤,是有一套的。

 

把謝謹安趕出去時,他還柔弱地問我:「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嗎?」

 

我微笑:「你什麼都不能聽,出去。」

 

謝謹安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抱著手臂,晃出營帳。

 

範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良久,才說:「你都知道了。」

 

「那日你跟謝小七的談話,我聽見了。」

 

範惑蒼涼一笑:「如果當初,我不是奉謝謹安的命,而是真心救你,你會不 會….」

 

「不會。」我看著營帳頂,輕聲說,「君子論跡不論心,你救過我的命,危難之 中拉了我一把。不管原因是什麼,你都是我的恩人。」

 

「所以,你遇難百次千次,千回萬回,我都會捨身去救你。範惑,我能為你而 死,但也僅此而已。」

 

範惑笑出了淚:「能為我死,卻不能為我活。我要一個死人做什麼?」

 

「我和謝謹安比不著是嗎?你就是為他肝腸寸斷,也不要別人!」

 

「好好好。」範惑雙目赤紅,「厲乘風,你活該受那番錐心之苦。」

 

甩袖而去,輕嗤:「我也活該。」

 

範惑走了。

 

走時和營中所有將士告了別,除了我。

 

我遠跟在他後面,送他出關。

 

因為謝謹安的緣故,他在我身邊綁了這麼多年。

 

如今,也該自由了。

 

走了也好,我以後要做的事,他最好還是不參與。

 

我要把,魏國掀了。

 

這百孔千瘡,腐朽發臭的舊朝,早該亡了。

 

七月水旱齊下,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一呼百應。

 

隻是反之前,我將謝謹安綁了,送回了京城。

 

拍拍他的臉,低聲說:「回去做你的謝丞相,老老實實養好身體,等著我。」

 

縱使謝謹安願意跟著我反,我也不願叫他千夫所指,棄國棄家,背千古罵名。

 

我無所謂。

 

我隻是個馬奴。

 

是個,無君之臣。

 

造反合理。

 

謝謹安不一樣。

 

他有父,有君,有祖宗規法,有聖人名賢。

 

若是勝了,我便沖進丞相府,綁了謝謹安給我做皇後。

 

若是敗了,謝謹安也免得受這番侮辱,千古史書,寫他謝謹安一代名相。

 

謝謹安若是聰明,就該日日佛前祈禱,求我別勝。

 

14

 

但是謝謹安,偏偏糊塗了一次。

 

他定沒有誠心祈禱,才叫我從北境打到京城。

 

用時三年整。

 

登基一天,就感覺到了皇帝難做。

 

世家大族給我擺臉色,明面上不敢說,背後戳著脊樑骨罵我亂臣賊子。

 

還有志向大的,攛掇前朝皇室子弟,隨時準備複國。

 

每天案上擺的摺子堆成山,最上頭的那個寫著「謝謹安」三個大字。

 

展開竹簡,上頭隻有七個字:「陛下何時寵倖臣?」

 

我一本正經的把竹簡合上,深吸了一口氣。

 

第二天,謝謹安的摺子還擺在前頭。

 

「我爹要給我置妾。」

 

淦!

 

我連夜闖了丞相府,把人劫進了宮。扒了衣裳,早想弄這小子了。

 

還沒動手,謝謹安咳得要死要活,輕聲說:「陛下可輕著點兒,把臣玩兒死了,可 就沒得玩兒了。」

 

我揪著他的衣領,深吸了一口氣,趴在了床上:「你來。」

 

諸事皆盡,勾著謝謹安的頭髮問:「你的妾呢?」

 

謝謹安攬著我悶悶地笑:「陛下不準,臣不敢置。」

 

呵,死狐狸。

 

15

 

朝堂亂象擾得我腦袋疼。

 

每天都有在朝堂上妄圖撞柱殉國的。

 

謝謹安說:「讓他們撞。不聽話的就殺。」

 

我沒說話。

 

不聽話的都是世家大族,哪裡是說殺就殺的?

 

謝謹安擱筆,沖我招了招手:「過來看看。」

 

宣紙上,畫了一位沒穿衣服的將軍。 胸肌大得離譜,一隻玉手夾茱萸。

我燥得滿面通紅:「謝謹安!」

 

謝謹安攬著我大笑,輕聲說:「你不忍心殺,我來替你殺。」 謝謹安不是說笑。

他還真說殺就殺,半點不手軟。

 

一個月內,朝堂上蹦噠的最歡的大臣都因各種事,獲罪下獄。

 

抄家抄出來了五萬兩黃金。

 

謝謹安成了舊朝真心向我稱臣的第一人。 氣得老國公病了半載。

這千古罵名,謝謹安背定了。

 

朝臣被殺空了一半,前朝是安生下來了,可官位空缺嚴重。 謝謹安說:「官位空缺,就行科舉吧。」

謝謹安的變法,在冉冉升起的新朝大放異彩,把新朝整理得井然有序。

 

直到兩年後的某個晚上,我才突然開竅,問謝謹安:「你老實說,我會造反,是 不是也是你算好的?!你他娘的,是不是就盼著我造反呢。」

 

謝謹安咬了咬牙,摁著我的後頸,冷笑:「還是我沒賣力,叫你還能在這種時候, 有腦子想那些雞零狗碎!」

 

 

我爽大發了。

 

謝謹安一生氣,還真挺帶勁。

 

眯起眼睛,故意說:「謝謹安,你悠著點兒,別死我床上了。」

 

第二天上朝,我一個字都沒說。

 

嗓子喊啞了。

 

以後再刺激謝謹安我就是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