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燎原

第3章

不多時,外頭突然來了人。

一熟悉的女聲問道,聲音裡略帶急切。

「這藥真的有效?」

我從小山的孔洞望去。

竟是苔花。

另一女子我見過兩次。

是某位官員的第十八房小妾。

我隱約記得,她好像並非清白人家的女兒。

她將小瓷瓶塞到苔花手中,道:

「夫人盡管放心,這藥保證讓你的夫君對你欲罷不能!」

苔花瞪了她一眼,她慌忙捂住了嘴。

兩人匆匆離開。

我再回眸,就看到了衛燎原那幸災樂禍的眼神。

他意味深長地道:「謝衍原來不行啊。」

我卻覺得不一定如此。

據我所知,謝家是有專門教導房事的奴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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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身為謝衍的未婚妻,對此略知一二。

謝衍若是不行,這些年不會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來。

隻是謝衍和苔花已成親五年,但還無一男半女,屬實少見。

再回宴席上。

就見一人一身長衫站在那兒,正是前頭話裡的當事人。

苔花小鳥依人。

仍是那般恩愛的模樣。

可這次再看,卻不知哪裡,有些奇怪。

我的手指被人捏了捏。

我轉頭對上了衛燎原有些不高興的眼神。

他低聲道:「不行的男人,有什麼好看的?」

又醋上了。

恰在此刻,有位長輩道:「燎原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老大不小了,該娶妻生子了。」

衛夫人應和了聲「是啊」,笑得頗有深意。

「可要老身做個媒?」

衛燎原恭恭敬敬喚了聲長輩,然後道:「我有心儀的姑娘了。」

話音落下,四座皆驚。

衛燎原受歡迎程度遠超我想象。

我瞧見幾乎全場的貴女都充滿希冀地看過來。

「我已對她表明了心意,我們情投意合,最為般配不過。」

「是哪家姑娘啊?為何還不成親?」

我有些緊張地繃直了身體。

衛燎原揚聲道:

「她還有要做的事,我願意等她。」

12

謝家連夜進宮請了太醫。

第二日,市集口。

謝家貼了告示,廣求名醫。

大夫進進出出三日不歇。

告示上的賞金越來越高。

我翻著醫書,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謝母見到我時,愣了愣。

她眼裡並沒有多少信任。

隻是死馬當活馬醫。

苔花正跪在屋外,唇瓣幹裂,身形搖搖欲墜。

她瞪著我,眼中閃過嫉恨。

我不明白,也懶得去明白。

家醜不可外揚,但現在謝衍躺在裡頭,恐有癱瘓的風險。

謝母顧不上那麼多,大致地與我講了講。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謝衍吃了虎狼之藥。

他本身又有體寒之症,隻是這些年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紀,被掩蓋住了。

我隔著紗幔給謝衍診了脈。

床上的謝衍睜開了眼睛。

我垂著眼眸,並沒有看向他。

「賀知意?」

他面色慘白,聲音有些嘶啞,帶著驚疑。

「我是在做夢嗎?」

我沒有回答他。

銀針一根根插入他的穴位。

謝衍眼眸顫了顫,似又要昏睡過去。

「賀知意,我怎麼又夢到你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說著,他失去了意識。

看來,他對我是有幾分愧疚的。

隻可惜,這些愧疚,於我沒有什麼用。

謝衍醒來時,我已經走了。

在謝母驚喜的目光中,謝衍下了床。

謝衍看向謝母,問她:「何人來過?」

謝母沉默不言。

苔花搶了話道:「是婆母特地請來的名醫!」

並非我的醫術有多高明。

隻是我的醫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謝衍而生。

十八歲前,我研究的皆是體寒之症,我要侍奉照顧的唯有謝衍一人。

我與衛燎原坐在廊下。

衛燎原解下外袍給我披上,嘴裡道:「我沒有吃醋。」

我點點頭。

衛燎原腮幫子動了動。

在他醋勁更大前,我與他講起了我十八歲前的事情。

講起了我為了做謝衍妻子,做了哪些努力。

我學騎馬時,好幾次磨破了大腿根,抓著韁繩的手心磨出了老繭。

我修讀醫術,對症下藥,為了找尋缺的那一味草藥,親自去山上採藥。

夜寒露重,我一腳踩空,差點摔了下去。

我想治好謝衍,我想讓這個救我出賀家的人,能長命百歲。

能與我白頭偕老。

這些事,我原是準備在婚後講給謝衍聽的。

後來,當然,不了了之。

他娶他的心上人。

我去我的尼姑廟。

衛燎原握著我的手,不由得收緊。

「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早就放下了。」

「起初,我是怨他的,怨他不顧我的死活,退了婚。」

「可後來,我想通了。」

我厭的是這個世道。

謝衍隻是在這個世道被偏愛的人。

而我為謝衍學的那些,長在我自己身上,說起來,並不算我吃虧。

況且,我本就不該將希望,全部寄託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那樣的話,風險太大了。

「謝衍隻是想娶喜歡的人。」

「設身處地,我亦想嫁給……你。」

我看向衛燎原,他的臉已紅了個徹底。

他將臉別了過去,暴露了自己紅得能滴出血的耳垂。

轉角處傳來木棍落地的聲音。

我想去瞧瞧。

衛燎原拉住了我的手,道:

「是個不行的瘸子。」

13

衛夫人進了宮,進言興辦女學,設立女官。

出乎意料,謝家的宮妃也頗為贊同。

她與謝衍一母同胞。

有傳言,是治好謝家大公子的,是一位女醫。

天子因要封和親公主失了一部分民心,正好由此填補。

那是衛夫人二十年前的願望。

隻可惜當時,邊塞徵戰,她無暇顧及。

二十年後。

天時地利人和。

天子召我進宮,他與皇後問了我一些問題。

我對答如流。

可做出這等決定,優柔寡斷的天子無法立刻下定決心。

正在這時,謝貴妃突然發難:「要想和男子一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你會騎馬嗎?」

周圍安靜了一瞬。

天子背著手,打量著我。

當年衛夫人能上戰場,是因衛大將軍突然亡故,她臨危受命。

後來越打越順利,可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名正言順的將軍封號。

如今整個京城,幾乎沒有貴女學騎射。

可偏偏我會。

我與人群裡的謝衍對上了眼。

我知道,那是他為我做的。

我翻身上馬,動作無比利落。

開弓——

正中靶心。

人群爆發出歡呼喝彩聲。

天子最終點了頭。

星火的種子已經落下。

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女子的價值並非婚姻!

我用五年,懂了這個道理。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女子沉寂在了被退婚那時。

我要為這個世道的女子,點亮一盞燈火。

我走出宮門。

衛燎原正在不遠處等著我。

他被我支開,此刻才趕回來。

我怕我瞧見他會緊張。

亦怕他看到我失敗的模樣。

不知何時,他已經住進了我心裡。

好在,結局很好。

春風拂面,少年郎朝我奔來。

他朝我抱拳,一本正經地道。

「末將恭賀賀大人,得勝歸來。」

我與衛燎原相攜離開。

沒瞧見不遠處的角落裡,有一人遙遙望了許久。

14

我遷出了賀家。

父親想要怒斥我離經叛道,可旨意是天子下的。

繼母神情復雜,終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我帶走的東西裡,不知何時被放了母親為我備下的嫁妝。

我以為早就瓜分沒了,不想還剩了些。

日子忙碌。

我無暇關注旁的事。

不知何時起,恩愛的謝家夫妻,不再一起出現在眾人眼前。

有人傳言,是苔花懷不了孩子,遭到謝衍厭棄。

我覺得謝衍不是這種人。

當夜,下人報謝家大公子求見。

我幾乎以為我聽錯了。

我打發人出去拒絕了。

天色已經晚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可下人說,謝家大公子不走。

他說,就和我說兩句就走。

不得已,我重新穿戴好衣衫,讓謝衍進來。

燭火昏黃。

謝衍走得極慢。

仔細看,他還沒好全,還有些跛腳。

他的唇色還帶著不健康的蒼白。

我坐得離他隔了數丈。

他瞧著我,久久不言。

我道:「謝大人,如果無事……」

「我與苔花,並非男女之情。」

我抬眸看向他,一時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謝家門規森嚴,不像尋常人家,父慈子孝,母親疼愛。」

他道:「我自幼都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就寢,一個人學習。」

「我誤將苔花給予我的陪伴,當成了男女之情。」

所以,他才不喜歡碰苔花。

他對苔花沒有欲念。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兩人為何站在一起,看似恩愛,卻讓人覺得古怪。

若是衛燎原與我站在一起,他不是緊緊貼著我,就是偷偷拉我的手,恨不得長在我身上。

謝衍與苔花之間,太過清白。

苔花隻是從他的身後, 站到了他的身旁。

其他,並無改變。

謝衍要的隻是一個陪伴他的人。

苔花無子, 心中焦急,劍走偏鋒。

我已大致猜到。

「這五年來, 我時常想起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提醒道:「謝大人, 我已有婚約。」

謝衍張了張嘴。

他苦笑了聲, 最後吐出去嘶啞的「抱歉」。

「賀知意, 你曾為我做了那麼多,為何如今卻能這般不在意?」

想來,那日我和衛燎原說的話, 被他聽到了。

萬般因果,早就在五年前消散。

一切都已和我無關。

後來的事, 各取所需。

我救他也是帶著目的的,謝家亦回報了我。

我瞧見了他腰上掛著的荷包。

繡著一朵鳶尾花。

鳶尾花純潔盛開, 翩若彩蝶。

花語是,等待愛意。

那是我送給謝衍的。

他現在帶著有些不合適了。

我朝他伸手:「謝大人,我現在的未婚夫心眼不大,這荷包可否還予我?」

謝衍唇瓣顫了顫。

片刻後, 他垂下頭去解那荷包。

解了好幾次都沒解開。

最後,掉到了地上。

惹了塵埃。

謝衍走時道:「我寧願, 你還怨我, 怨我沒看清自己的心意。」

「我們本該……」

謝衍不由伸手, 似想要抓住我。

突然我身後冒出一帶著冷意的聲音:

「叔叔。」

衛燎原站到我身後, 緊緊挨著我。

「這麼晚, 來找你未來侄媳婦, 有何事?」

他容色惑人,在身後虛虛環住我,宣誓著自己的地位。

比起病殃殃的謝衍, 他太過光彩照人了。

謝衍瞪著他, 喉頭突然湧上一股腥甜。

他死命咽了下去,走時仿佛落荒而逃。

15

在與衛燎原成親前,我已立了女戶。

任何榮耀都和賀家無關。

之前我讓衛燎原將婚事保密,是為了不讓人覺得, 我是靠衛夫人的裙帶關系。

落了人口舌。

而告知父親, 是為了讓他看到我身上的價值,方便我行事。

如今, 大局已定。

我入朝為官半年後,與衛燎原成了親。

洞房花燭夜。

我再一次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謝衍。

好像自上一次深夜到訪後,他就告了病假, 不再出現在人前。

苔花還是謝衍的夫人。

隻是出來走動時, 似乎沒有之前那般高高在上了。

謝衍似喝醉了酒, 臉上帶著酡紅。

「你本該嫁給我啊……」

他盯著我道。

苔花的臉一下變得難堪起來。

來看熱鬧的人眼神落到她身上,令她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

然後,謝衍就被衛燎原扔了出去。

那夜。

後來。

衛燎原與我偷跑了出去。

他牽來一匹馬。

毛色瑩白如月光, 將萬千星辰淹沒。

是他贈予我的寶駒。

我與他策馬奔騰。

我們跑向了曾結緣的山上寺廟, 跑過了溪流草原。

我暢快地大笑。

舒展著心中的快樂。

假若當初,我真的嫁予了謝衍。

想來,無人再能同我一起騎馬了。

衛燎原馭馬趕上, 喚著我「娘子」。

我心底轟然一聲。

那是母親逝世前,為我求來的一紙婚約。

「全願」這個稱呼,是頭一次出現。

衣袍被風風起。

我側頭看向他。

「夫君。」

明月高懸。

往後。

千裡共騎。

同赴青山。

願你我一同實現抱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