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錦

第3章

我想體面地活著。

至少外表上,要體體面面。

我原以為,隻要不看不聽,流言蜚語也傷害不到我。

直到那日,宰相府的小姐設宴。

這樣的場合,我是不配參加的。

可我聽說江雁容會去。

我想謝謝她,可又苦於身上沒有多餘的銀錢。

唯有一手制胭脂的手藝。

採了海棠花,洗幹淨晾幹,碾碎……

好不容易才做出小小的一盒胭脂。

我求著沈徽,等宴會那天帶給江雁容。

可他臨走時,卻忘了。

我隻好拿著那盒小小的胭脂,追了出去。

路上行人很多,馬車更多。

我一不小心,被人推了出去,摔在地上。

擔心損壞了胭脂,我兩隻手小心地護著,可人卻遭了殃,直直地摔在地上,鼻子摔破了,鮮血直流。

車夫見我流了一手的血,嚇得直發抖。

我抹了抹鼻子,正要說話時,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

「孟姑娘,同樣的手段用了兩次,便不再管用了。」

和江雁容同行的姑娘錯愕地看著她:「江姐姐何意?」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滿眼冷意。

「這次倒演得更真了。」

說完,她朝著我扔下一塊銀子。

「夠了嗎?」

手上卸了勁兒,胭脂掉在地上。

周圍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無比難過。

我慌亂地擦幹血跡,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人群中跑。

那盒被遺落在地上的胭脂,被她一腳踩在底下。

「什麼不值錢的東西,平白汙了眼。」

後來,我和沈徽退了婚。

盤算著要離開。

沈母留下了我。

最開始,她讓我認她當義母,我拒絕了。

後來,她又讓我安心在府中待著,我依舊選擇了拒絕。

她用了各種手段想留下我,但都被我推辭了。

直到她說一月十兩銀子,讓我在府中當管家丫鬟。

我答應了。

我不想同沈家牽扯其他。

主僕關系,倒是合適。

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那句沒關系。

隻是看著她嘆了口氣。

「江小姐,當初我初入京城,你是第一個向我釋放善意的人。」

「單是這份情誼,孟春便會記得一輩子。」

她是個聰明人,知曉我的意思,苦澀地笑了笑,輕輕地拿起胭脂,攥進手中:「謝謝孟姑娘的胭脂。」

我笑了笑:「改日再來。」

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9

開業的第三天,我早早關了鋪子。

沈母自打一年前的事情過後,身子就大不如前,纏綿病榻。

她愛吃甜的,我買了糕點去看她。

她一見我,就伸出手要打我,最後卻輕輕地拍在我的背上,眼睛通紅:

「你這孩子,走的時候怎麼不說?」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怎麼沒說,不過是比說好的日子提前了幾天。」

「幾天!你那是提前了一個月……」

她說著說著,又咳了起來。

我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

平心而論,她對我很好。

當初說讓我當丫鬟,也不過是託詞。

她把我當親生女兒對待,我也願意和她在一起,纏著她讓她給我講講我娘。

初時,她並不願意,擔心勾起我的傷心事。

可我並不傷心。

對我娘來說,活著是在受罪,死了才是享福。

她見我不在意,也就放下了心。

在沈母口中,我才知曉,我娘會打馬球、會投壺,一手簪花小楷,就連皇上都曾誇獎過。

她肆意恣意,卻又識大體;她性子驕橫,卻又心地善良……

我忽然想起,有個午後,採石場的侍衛發了善心,讓大家午休。

我娘摟著我,靠在一棵大柳樹下,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那一刻,我像是透過她破爛的衣衫,望見了她宛如明月的靈魂。

原來,她本就是明月。

我陪著沈母坐了會兒,讓她寬了心,便要離開。

她拽著我,非要我吃完暮食。

我拗不過她,應了下來。

好在沈徽不在。

我實在不願意和他再扯上什麼關系。

用過暮食,沈母又拉著我話家常。

直到夜色籠罩了大地,她才依依不舍地放我離開。

沒成想,剛到門口,就遇到下朝回來的沈徽。

沒人知道,一年前的沈徽做了什麼,才從死亡邊緣救回了沈家。

即便是我和沈母,也不知道。

在天牢中的第二個月,沈徽終於得到了見皇上的機會。

他出去後,就沒再回來。

過了好幾日,他回來時,又穿上了官服。

而老皇帝也退位了。

官場上的事情我不懂。

但我想,這其中沈徽一定做了些什麼。

沈家恢復了往日的榮光,甚至比往日更輝煌。

隻是那之後,沈徽就變得很忙很忙。

有時十天半個月,沈母也見不到他。

明月高懸,清輝灑滿長街。

沈徽穿著紅色官袍,立在臺階之下,大抵是沒想到我會出現。

他收回抬起的腳:「夜深了,我送你。」

我看著籠罩在夜色的街道,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點了點頭。

一路相顧無言。

直到到了鋪子門口,他停下腳步。

「阿春……」

我轉過身看向他。

我知道他有話要講,也做好想和他說清楚的打算。

「你一個弱女子,支撐著鋪子,恐怕不易。」

我笑了笑:「沈大人忘了我之前是做什麼的嗎?嶺南那樣的地方,我都能活下去,更別說是在天子腳下了。」

他朝我走近一步,專注地盯著我的眼睛:「阿春,我……」

我很久未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三年前的沈徽,束發瀟灑、意氣風發,眉眼盛滿明月風情和詩書畫卷。

一年前,他就變了模樣。

眸光清冷疏離,隻有看到我和沈母時,才會柔和下來。

現如今,我像是又看到了三年前的他。

隻有面對江雁容時,才會手足無措的他。

我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

「沈徽。」

我不記得上次叫他沈徽,是在什麼時候了。

好像自打我做了沈府的丫鬟,就再也不曾喊他沈徽了。

每次見面,隻是恭恭敬敬地喚他沈大人。

他的眼底迅速泛起一絲驚慌,卻又帶著隱隱的期待,聲音緊繃:

「我在,我在……」

我看向遠方,陷入回憶:

「你還記得三年前,我為何會突然想通,和你退婚嗎?」

他的整張臉突然變得慘白,沒有一絲血色,渾身被寒意包圍,顫抖的聲音中帶著深深的絕望:

「阿春,別說……」

「求你……」

我並沒有心軟,自顧自道:

「我至今還記得你那天說的話。」

「你說孟春,你怎麼不跟你娘一樣,死在嶺南!」

他僵立在原地,眼眶紅了一圈,整個人搖搖欲墜。

「阿春,對不起,對不起……」

他重復著對不起三個字,眸色盡失,原本出塵清冷的容顏,顯得極其狼狽不堪。

我接著道:

「我那時其實是想離開的。」

「可我想到我娘,她拼盡全力,拋棄尊嚴,為我鋪了一條路,我不想辜負她。所以,我又咬著牙活了下來。」

「沈徽,我知曉你要說些什麼。可在經歷那些事後,你又憑什麼覺得,我能不計前嫌,和你在一起?」

「更何況,我對你從無其他心思,即便是三年前,也未曾有。」

我承認,三年前,我挖空心思地想嫁給他。

也僅僅是因為,我不想再過苦日子了。

可我沒想到,待在沈徽的身邊,比之前更苦。

他目光呆滯,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你是說,你對我並無其他心思?」

我點了點頭。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急促,像是在求證什麼:

「那三年前,你為我學做淮揚菜,為我做的樁樁件件,難道都……」

我打斷了他的話,長嘆一口氣:「我想嫁給你,隻是不願過苦日子。」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嘴唇顫抖,情緒的崩潰讓他幾乎無法開口:

「那一年前……」

「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沈夫人,她對我好,我不願她受傷。」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他慘然地笑了笑,身子晃了晃:

「怎會這樣?」

「阿春,你從未心悅於我嗎?」

「從未。」

他跪跌在地,雙手狠狠地握住了心口,一直積攢的崩潰,終於爆發出來,絕望痛哭。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10

人活一世,心上的人來來往往。

我確信,沈徽也曾真心喜歡過江雁容。

也相信,在一同經歷生死過後,他把我放在了心上。

天牢中的那段日子,與我而言並不算艱難。

甚至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對於沈徽和沈母來說不同,他們過得太安逸,偶爾的一次顛簸足夠他們銘記一輩子。

沈徽從昏迷中剛醒來時,脾氣暴躁。

他沉浸在被背叛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沈母哭幹了眼淚,卻又無可奈何。

他就像一個死人那樣,躺在稻草堆上,生死看淡。

在沈母又一次勸告未果後,我走上前,抓起他的衣領:

「起來。」

他初時還有些懵,等反應過來時,怒火中燒:

「放開我!」

我沒有松手,依舊重復著起來那兩個字。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說了多少個「起來」。

他終於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別念叨了,我頭疼。」

從那天開始,我們的關系開始緩和。

人和人之間真奇怪。

我爹和我娘,早就在採石場日復一日的折磨中,耗光了所有的感情,仇恨相加。

而沈徽,卻在這種折磨中,悄悄地把我裝在了心裡。

想不明白。

索性就不再想了。

我吹熄了蠟燭,躺在床上。

月光透過窗棂,照在牆上。

門外的身影,久久不曾離去。

第二日我醒來,像往常一般打開鋪子的門。

門外的臺階上,放著一個錦盒。

打開盒子,裡面放著一枚玉镯。

我曾聽沈母說過,這玉镯是沈徽從一對夫婦手中高價買回來的。

那對夫婦一生恩愛,伉儷情深。

這玉镯,他打算給日後的妻子,這樣就能像那對夫婦一樣,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沈母還說,即便他那樣喜歡江雁容,也不曾把玉镯贈與她。

我是第一個收到玉镯的人,也是最後一個。

可這樣的物件,於我並無意義,反倒徒增煩惱。

我喚來街口的小乞丐,朝著他耳語一番,他拿著盒子離開。

鋪子的生意日益穩定。

有貴女們找我定做胭脂,這個要桂花香、那個要茉莉花香,我忙得不可開交。

沈母隔幾日便來找我。

我雖刻意避著沈徽的消息,但難免會從沈母口中知道一些。

聽說他如今一心撲在公務上,愈發不要命了。

成宿成宿地不睡覺,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我勸了他幾次,勸不動也就作罷。」

「許是命吧,他從前那樣對你,如今這副模樣,也是自作自受,隻是當娘的,難免心疼自己的孩子。」

「前幾日我去找他,他就坐在園中的亭子下,盯著牆角的合歡樹,一動不動,不管我說什麼,都不為所動, 隻有聽到你的名字時,才有了點反應。」

「哦, 是了,那棵合歡樹還是你三年前種下的, 他對那樹,比對我還上心。」

沈母絮絮叨叨地說。

「皇上愈發器重他了。」

「過幾日, 他要啟程去嶺南, 皇上頒布了新律法, 好像是罪臣之後,不用為奴為役,雖不可科舉入仕, 但種個地、做個小生意倒也能養活自己。」

「他攬下了這差事,好像後日就要走了, 也好,有些苦, 總要自己吃吃才好。」

說到這裡,她看向我,欲言又止。

「阿春,他已經知錯了, 也改了,你可願意……」

不等她說完, 我立刻斬釘截鐵道:

「不願。」

她苦笑了一聲, 便不再在我面前提起沈徽的名字了。

這日午後, 好不容易闲暇下來, 支著下巴在櫃臺裡打瞌睡。

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從門口伸進頭, 眨巴著大眼睛望著我。

「我……我要給阿娘買胭脂。」

我招呼她走進來, 蹲在她面前:

「阿娘喜歡什麼顏色?」

「石榴紅!」

我從櫃臺裡挑挑揀揀,拿出一盒石榴紅的胭脂,遞給她。

她從腰間拿出繡著錦鯉的小荷包, 「錢錢。」

我象徵性地拿出一個銅板。

「這個就夠了哦。」

她笑了起來, 露出兩個大大的酒窩。

我眼前一陣恍惚。

帶著銀簪的婦人匆匆趕來,「你這孩子,嚇死娘親了,下次可不許亂跑了。」

「婚書,何時毀了?」

「要往」婦人朝我道了謝,抱著她離開。

她抱著婦人的脖子, 羞澀地看著我。

母女二人走了好遠,我什麼也顧不上地追了上去。

「她……叫什麼名字?」

婦人一怔,「似錦, 繁花似錦的似錦。」

她微微點頭, 「姑娘若無事, 我就帶著錦兒走了,她爹給她買了糖人,還在街口等著哩。」

我忽然想起, 娘親去世時, 我去衙門給她銷戶籍。

掌管戶籍的大人拿著筆問我,「你娘親叫什麼名字?」

我那時是怎麼回答的?

我記得我說,柳似錦, 繁花似錦的似錦。

流雲漫天際,草木正蔥茏。

往後,要事事如意。

要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