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途難歸

第2章

他塗完藥後,我趕緊收回手捧在胸口。

顧裴之呼吸一滯,袖口下的手不斷顫抖,眼中竟然逐漸浮現出水霧。

我猜他是丟了自己心愛的香囊手帕,要哭著討人湊過去安慰呢。

我沒理他,還是坐得很遠。

長久安靜中,我心裡開始抑制不住地期待。

——等到阿姐回來就好了。

我又有點緊張。

這麼久沒回去,阿兄該擔心壞了。

從前他最寵著我了,說阿晚是整個京城最乖巧可愛的姑娘。

我每次都驕傲地跟在他身後,美滋滋地做個跟屁蟲。

他總會揉揉我的腦袋,眉眼張揚:

「阿晚往後有阿兄護著,誰說一句不好都不行,阿兄第一個為你抱不平!」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激動的怒吼,由遠及近。

林子安嗓音因為發怒有些嘶啞:

「她林晚還敢回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認她這個妹妹!

「死在外面也活該!死了沒準還能換意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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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宋將軍瘋了一樣想要殺她,林晚真回來我就親自把她綁過去,省得牽連林府一家!」

我愣了一下,然後低頭攥緊了放在膝蓋的手,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灼熱的淚水一顆顆打在手背,因為跪拜的傷口又鋪天蓋地地疼了起來。

此時馬車停下,有人氤氲著雷霆之怒。

「她滾回來了嗎?」

5

還沒等我下去,林子安就直接把我拽出了馬車。

我跪傷的雙膝磕在邊緣,臉色疼到瞬間蒼白,險些腿軟摔倒在地。

「你究竟鬧夠了沒有?!」

林子安怒不可遏低吼道:「林晚!你裝傻充愣陷害人之後,還擺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意思嗎?」

我倉皇低頭,想要掏出來他曾經給我的玉牌。

阿晚不知對錯,每次惹人不快,都會拿著最珍愛的東西去哄人。

林子安挑眉按著我的頭,笑道:

「阿兄給你一枚免罪玉牌,阿晚無論做了什麼,隻要拿出來,阿兄就會原諒你。

「保證次次好用!」

「啪!」

眼前玉屑紛飛,四分五裂。

那枚次次好用的免罪玉牌被林子安看都沒看,就不耐煩地親手打落在地。

他滿眼厭惡:

「你又裝無辜!這次你不僅禍害了意兒,還敢當眾逃走!

「真以為拿一塊破玉牌,我就會對你心軟嗎?」

不是,沒有。

我在半空中的手指蜷縮,緊緊抿唇,含著淚著急想要把碎玉拾起來。

可彎腰時,忽然被林子安拽著胳膊進了院門。

他踩著那些碎片,眼神冷漠:「林晚,我作為你的兄長,實在太縱容你了,再這樣下去,你遲早無法無天,變得囂張跋扈。」

我步伐踉跄,隻能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最後,他毫無徵兆地停下。

我猛地撞上他的後背,鼻尖疼得酸澀,仰頭呆呆看他。

林子安側過身子:「所以,今日我必須要給你一個教訓!」

阿晚不知對錯,可也知道……

「姐姐不是我推下去的,阿晚沒有錯!」

我眼眶紅透,堅定看他。

人人都在說我錯了。

阿晚沒有!

阿晚不認!

掌風呼嘯,我被林子安一巴掌扇到地上時耳側嗡鳴作響,嘴角還滲出了絲絲鮮血。

看向他愕然又慢慢陰沉的眼睛。

我又不那麼堅定了。

我小獸一樣將手輕輕攏進袖口,身體緩緩蜷縮成一團,埋起頭來沒敢再看他。

因為害怕,全身竟然都在抑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忽然有人咆哮:「那孽女在哪兒呢!!」

6

還沒等爹爹到,娘親已經將我擁入懷中。

她那張哭得悽慘的臉驟然放大在我眼前。

我怕她擔心,剛想說自己沒事。

她精神恍惚地嘶吼:

「意兒呢!意兒怎麼沒跟著你一起回來?

「她最愛胡鬧,她隻是和你走散了對不對?

「你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腦子壞了,難道也成啞巴了嗎?」

娘親攥緊我的肩膀,哭得撕心裂肺。

我忍痛在自己的衣服上慢慢擦幹淨手上的血汙,然後再用磨破的手,捧著她的臉擦淚。

一如她從前那樣放輕了哄我。

「阿娘不哭,姐姐會回來的,我許了願,佛祖說一定成真。」

三千階,階階有我額上鮮血。

我想。佛祖是不會騙人的。

看著娘親怨恨的眼,我臉上發痒,抬手卻抹去滿手淚。

她陡然暴起,死死攥著我的肩頭尖叫:

「你騙人!意兒被你這個傻子害死了!

「你這個禍害,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是你!都是因為你,我的意兒再也回不來了!!」

轉瞬變臉,仿若瘋魔。

還沒等我慌亂說出「娘親還有阿晚啊」,就被林子安拎著後脖頸拽到身後。

徒留爹爹將娘親擁進懷裡相互依偎,他們竟然看起來一瞬蒼老十歲。

林子安看向我時失望至極:「忤逆父母,陷害德親,晚晚,你還要做出什麼混賬事?」

又下雪了,簌簌壓在我的肩頭,似有千斤重。

我看見阿兄俊秀又陌生的眉眼,又看向怨毒盯著我的爹娘。

緩緩地,垂下了肩膀。

「阿兄,我錯了,晚晚認罰。」

7

我被五花大綁跪在祠堂時,我不認識的那個男人也站在旁邊。

顧裴之指著我,皺眉道:「就算是交給宋寒奕處置,也不至於把她綁成這樣吧?」

林子安一言不發,看向我時目有不忍。

可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麼,攥緊了匕首,立刻堅定下來。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

而爹娘站在暗處,眼中似乎含著迫不及待的熱切和期待。

我心底也跟著開心。

可我的傻笑轉瞬凝在了嘴邊。

雪亮的刀身捅進我的胸口,林子安的手在抖。

因為沒有經驗,匕首隻進去半分,還在肉裡攪動。

疼得我弓起腰身,隻敢小心呼吸。

我錯愕看著阿兄,嘴唇翕動,卻半晌都說不出來一句話。

「阿兄……」

他顫聲哄道:「阿晚別怕,一會就不疼了。」

林子安咬牙,又要铆足勁往裡面捅時,猛地被人一拳掀翻在地。

而我倒在一個寬闊的懷抱。

顧裴之臉上都是後怕,看向林子安時滿是憤怒:

「林子安!你在做什麼?她可是你的親妹妹!

「你剛才差點殺了她!」

林子安失神看向自己滿是鮮血的手,驚懼甩開還帶著我血肉的匕首,慢慢恢復常態。

「顧裴之,你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我的妹妹,你就算考上了狀元,也不過是她撿回來的奴!」

他變得溫和,笑著哄我道:「阿晚,到兄長這裡來。」

我捂著鮮血淋漓的傷口滯然沒有動。

顧裴之擋在我的身前,面色徹底黑了下去:「你還想殺了她嗎?她曾為了你一句喜歡吃桂花糕,就能傻乎乎地跑遍整個京城!」

「那又怎樣?道長說隻有殺了她才能換意兒回來,是她害死了人,憑什麼不給意兒償命?!」林子安陡然揚起聲調,也帶著悲切的怒吼。

「別忘了意兒也曾經為你徹夜尋書作畫,讓你得遇太傅,你別被林晚裝模作樣、裝無辜的假象迷惑了!

「你難道不想讓意兒回來嗎?」

顧裴之聞言臉色蒼白,身體在空中劇烈晃動了一下,態度松懈幾分。

就在林子安松了一口氣,想要上前一步帶走我時。

「我想。」

顧裴之抬頭,臉色難看地護得我更緊,冷靜道:「可阿晚和我相伴十餘載,從前就算她做錯了事,我以後也會好好教導她改正。斯人已逝,可這與阿晚並無絕對的關系!」

林子安愣了愣,然後嗤笑:

「並無絕對的關系……你又在裝什麼好人?

「之前是你親口打擊林晚,說她不配做意兒的親姐妹,又自告奮勇甘願冒著風雪,要將晚晚帶回來磕頭認罪。」

顧裴之臉色更加難看,一言不發要帶我走。

可我卻紋絲沒動。

顧裴之攥著我的手腕錯愕回頭。

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卻隻盯著林子安。

「阿兄要殺我……」我忍著眼淚,茫然又委屈,「阿兄要殺我!」

所有人都在討論我該不該,值不值。

可阿晚能懂的,是曾萬分寵愛我的阿兄拿著匕首,親手捅進我的胸口。

周遭針落可聞,唯有我在不懂事的哭鬧。

而我能做的,也隻能站在這裡看向兄長,語帶哽咽、潰不成聲了。

8

「林家好大的膽子,是想要把人私藏起來包庇嗎?」他話音一頓。

宋寒奕到的時候,我已經疼昏了過去,是一盆冰水把我澆醒的。

睜開眼,撞進的就是宋寒奕漠然的眼中。

他移開視線,轉頭冷漠看向林子安:「還是林公子想要殺人滅口,幫林晚逃脫罪責?」

他是當今聖上欽點的護國將軍,手握五萬兵權,自然權重位貴。

整個林府噤若寒蟬。

他忽然俯身,抬起我的下巴冷笑,一字一句都陰冷徹骨。

「你以為我會讓你隨便死了嗎?

「世上哪有這麼輕易的事,你還沒給意兒贖罪呢!」

宋寒奕來不是救我的,而是想更好地折磨我。

我看著他陰沉沉的眼,不同於往日溫和。

沒有所有人意料中的我會嚇到崩潰大哭。

我隻是愣了一下,撿起來沾滿我鮮血的匕首遞給他。

「我應該真的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兄長罰我,爹娘罰我,可能不能罰過後告訴我,阿晚究竟做錯了什麼?」

所有人都說我錯了。

是我闖進後院,想要替宋哥哥呼救時,被他眼神灼灼地強要沒力氣推開;還是大婚之日我沒及時察覺阿姐心思,讓出位子,才導致她當眾跳樓,怨我至極?

我想不明白。

我隻知道從那以後,眾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唾罵我是心機深沉的瘋子。

可阿晚不瘋的,隻是有些傻,分不清對錯,也認不好善惡。

阿晚也並非想做一個痴傻的孩子,她不是沒有羨慕京城最最聰明的姑娘。

隻是世人看客,事事妄議,阿晚便都是錯。

「……」

宋寒奕身體一僵。

下一秒他惡狠狠拍掉匕首。

隨著鐵質品落地的當啷作響,他將我粗暴拽起來往外走。

所有人莫敢不從。

或許是察覺我此去便是訣別,林子安忽然悲愴喊了一聲晚晚。

我猛地愣住,想了許久。

那是誰呢?

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宋寒奕將我綁上馬車,到達後扯著繩子拉我在滿目白綾的將軍府中疾行。

那是阿姐的牌位。

正正當當立在他的正妻之位。

他咬牙切齒地摁著我的頭,一遍遍磕在她的棺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