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蛇蠍

第2章

母親取出專門為我帶來的束腰,纖細處比裝點心的盤子還小。

我病得猶如風中黃花,卻也垂死病中驚坐起,想起戚氏那水桶一樣的腰身,再看看我早已瘦若楊柳的腰身,大聲疾呼:

「母親,大可不必……」

母親不由分說,親手將束腰為我戴上,直勒得我喘不上氣:

「男子都愛細腰,元珺切莫懈怠了。」

母親的目光掃過桌面上我素來愛吃的點心,當下呵斥婢女撤了個精光。

「點心也別吃了,若胖了幾分,如何能再得謝洐歡心?」

我被束腰勒得兩眼發花。

母親心疼地撫著我的頭頂:

「元珺,阿母都是為你好。」

好?

如何是好?

難道熬到納了妾的謝洐回心轉意,我才是「好」嗎?

我裹著束腰艱難地喘氣,頭一次懷疑起來。女子為什麼要為了一個負心薄幸的夫君,如此難為自己?

我病得更重。

神色恍惚間,聽到戚氏來看我時,我已經病得起不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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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這妖女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6

我掙扎著起來為自己打點妝容。

我是妻,她是妾,若我病弱,她該得意了。

我咬牙穿上最豔麗的軟煙羅,腰間勒上點珠玉帶,恰到好處地卡著我不盈一握的腰身。

戚氏提著食盒,扭著粗如水桶的腰進了屋。

我振奮地坐起了身,驕傲地昂起頭,絕不肯丟了琅琊王氏半分臉面。

戚細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見我神色悲壯,臉上帶上幾分淺笑:

「夫人,怎麼幾日不見,就病得這樣重了?」

我隻不說話。

戚細娘的目光落在我那緊裹的束腰上:

「這束腰勒得這樣緊,恐怕對夫人病中無益。」

我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一個蛇妖,竟比我生身母親還要心疼我。

「生而為人,當珍惜享樂才是,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戚氏從食盒中翻出一柄剪刀。

她到底是要動手了!

隻是不知道她看上的,是我的心還是我的肝?

我面如死灰地閉上了眼。

咔嚓——

我腰上緊裹的束腰被戚氏一剪,應聲斷為兩截。

「夫人花容月貌,還是要寬心養病才是。」

我愣愣地看著戚氏溫柔無害的臉,感覺心頭有什麼東西斷了。

這樣的善解人意,如何能是妖怪?

或許,那夜所見,不過是我的一個荒唐夢境。

戚氏一走,我竟大好了起來。

婆母見我精神振作了不少,撫著我的手,笑得和煦:

「你也不必為洐兒和那戚氏的事情心焦,早些養好身子才是正經。」

她找了郎中來為我把脈,見郎中點頭,臉上笑意更盛。

「這可是城中有名的求子聖手,服了他開的藥,幾帖下去,定能求得子嗣。」

婆母撫了撫手腕上那價值千金的白玉手镯,微微沉吟:

「那戚氏雖溫柔知禮,但到底容貌粗鄙,謝家綿延子嗣還得靠元珺你。」

婆母腕上的白玉手镯細膩油潤,婆母勤儉,這樣的珍品必定也是戚氏所贈。

可笑這戚氏在這謝府中豪擲千金,卻連個綿延子嗣的資格都沒有。

我不由怔忪。

我日夜勤勉,夙興夜寐,也不過求一個謝府另眼相看,何嘗又不是另一個戚氏?

我捏著鼻子喝了婆母的湯藥。

不過是敷衍罷了。

謝洐早已經不再踏入我的房門,這藥我就是喝上一桶,一個人也要不了孩子。

我連日在屋中打盹,再不理那些踩高爬低的下人口中的戚氏有多豪爽大方,溫柔和善。

我斷了除去戚氏的念頭,日子越發散漫。

天可憐見,翠藍回來了。

隻是回來的是她被妖怪掏光心肝的屍體。

7

京中妖孽作祟,如今算來已死了十餘人,皆是鮮血淋漓地被掏走了心肝。

翠藍不是第一個,亦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給翠藍的百兩銀子被她仔細地包好藏在懷中,直到她被河水泡發起來,衝上了岸,散落的銀子落在河岸上。

早起打魚的漁民找到了她。

被河水泡得腫脹的身體,腹部破了一個大洞,像一個憋了氣的皮球。

她再不會滿眼心疼地勸我了,亦不會為了我,惡狠狠地將雄黃粉倒滿謝洐的合卺酒。

我為她親自尋了個好地方,安靜溫暖。

她為我勞累一生,也該得些清靜。

我將百兩銀子捎去了翠藍家中,她是家中長姐,不過十歲便被她爹賣到王家,或許她爹得了百兩銀子,才能想起這世上還有一個她來。

可我不會忘。

翠藍是因我而死。

是我天真,竟以為戚氏也是女子,我何必為了一個負心漢為難彼此?

人妖殊途,是我的婦人之仁,害了翠藍。

謝洐知道我和翠藍情同手足,他倒是難得來看了我。

數月不見,他神採奕奕,一身暗紋滾邊雲錦,身上少了幾分書卷氣,卻多了些豪門公子的氣派。

我和他年少便已經相識,十年夫妻,卻不曾想到他已經變得令我陌生起來。

「元珺不可過度傷心勞神,府中事務還要你操持。」

好一個府中事務還要我操持!

我不過是豪門中一個管家的機器,竟然連片刻傷心的權利都沒有了。

我冷漠的眼神叫謝洐難堪,不過一個眼神,就已經夠叫他惱羞成怒:

「元珺,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是謝家主母,看看你這樣子!」

我身影凝縮在他的眼眸,瘦弱纖細得猶如一株悽悽孤草。

那些日子我病得那樣重,怎麼就不曾見他了問我一句,為我這當家主母尋個郎中。

我心中絞痛。

琅琊王氏的教養逼迫我不能發瘋,更不能低頭。

「原來夫君心中,還有我這當家主母。」我苦笑起來,「若我說,翠藍是被戚氏所害,我再容不下她,夫君可願意為了我休了她?」

謝洐額間的青筋跳了跳:「元珺,你在胡說什麼?!」

不過隻言片語,他已經不再願意和我多言,隻是背過身去。

逆光之下,謝洐的背影堅決如鐵:

「你從前溫良,不承想如今如此刻薄歹毒。」

「從今日開始你在家中反省,若還糾纏細娘,別怪我再容不下你。」

8

入夏時,京中又死了一個富商。

肥胖的身材被掏光了心肝,像一個空蕩蕩的破布口袋。

這個富商我見過。

細娘每隔三日必出門一趟,我遠遠地跟在細娘身後,發現她消失在了這富商的別院後門,再出來時,那富商依依不舍地摟著她的腰肢送她。

我情不自禁地冷笑起來。

此情此景,真該叫自詡深情的謝洐來看看,也叫他知道,他的深情,或許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點可笑玩物。

可我沒想到,三個月之後這富商就死了。

富商手下的米行悉數改換了門庭,一轉眼就全成了細娘手下的產業。

萬貫家財,揮金如土,令婆母也忍不住贊起了細娘,府邸中人捧高踩低,連給我的吃食也暗暗克扣了起來。

我嚼著沒味的餅,暗道這樣的日子,他們可開心不了多久。

立夏剛過,富商家中妻氏鬧上了衙門。

一排十二位捕快上門將謝府團團圍住,眾目睽睽之下拿了細娘升堂。謝洐大為震驚,再次找到了我:

「細娘溫柔,怎麼會殺人?元珺,你舅舅是順天府尹,你定要救救細娘!」

可笑,他竟要我救她!

可他如何知道,這細娘和富商的關系本來隱秘得神不知鬼不覺,是我暗暗用二兩銀子打發了個小叫花子,讓他傳了口信給富商的遺孀。

我拿不了戚細娘是妖精的證據,道行上不是她的對手,可並不代表我沒有些宅鬥手段。

我本不屑這些手段,但是我要為翠藍報仇。

細娘受審那日,堂前人滿為患,我早早到了衙門。

她名聲遠揚,誰不知道她就是謝洐的醜妾,不承想竟然還牽出這樣的風流韻事,都覺得謝洐頭上綠得發光。

富商遺孀哭哭啼啼地上了堂,家中幼子老婦並十七房嬌媚小妾,一切重擔都壓在了這個瘦弱的婦人身上。

這富商的確為富不仁。

十七房小妾中最小的,也不過剛剛及笄,眼前能見的是這十七個,不能見的,是那些個被打死的,尋了夜裡,被悄悄從小門抬出去丟了。

這樣的人渣,當真是該死。

我望向堂下的戚氏,神思復雜。

若不是她害了翠藍,這樣的女中豪傑,我該敬她。

正室大房哽咽著列了證據,誓要奪回富商的米行產業,素衣之下,露出她被富商毆打至骨折的瘦弱手臂,圍觀的眾人無不唏噓。

孤兒寡母,悽苦無依,拿回米行這本該是十拿九穩。

可我低估了戚氏。

「趙哥哥與我隻是兄妹之宜,並無首尾。」

戚氏眯著一雙圓眼,從容優雅地從懷中掏出數張契據來。

「當年我機緣巧合之下,曾救下落難的趙哥哥,如今他薄有資產,又見我孤苦無依,便將這些米行給了我。」

「不過為了報恩罷了,哪裡來的男女之情?」

明堂之下,戚氏掃了一眼富商遺孀,朝著我挑釁地笑了起來:

「就算是他心中愛慕於我,要送我田產米行,我拿了便拿了,又有何不可?」

眾人激憤的目光中,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頭上的珠翠:

「他要送我,可都是他自願的,半點怨不得我。」

9

戚氏殺人並無實證,隻是她堂上發言太過譏諷,惹了眾怒,府尹不得不關了她三天。

謝洐喜不自勝,早早命人備下酒水,打掃好房間,準備為她接風洗塵。

「細娘無辜,她是世上最溫柔體貼的。」

我冰冷地略過謝洐殷切熱誠的目光,買通了牢頭,去看了戚氏。

她依舊過得逍遙。

便是在牢獄當中,她吃的也是樊樓的點心,飲的也是西域進貢的美酒,睡的也是織錦緞面的床褥。

我想起謝府裡那些毫無滋味的餅。

她過得倒是比我還好得多。

也對,隻要有銀子,哪裡不是好地方?

戚細娘看了站在牢房外的我,笑嘻嘻地舉起了手中的夜光杯,杯中的葡萄美酒在微微搖晃,連成片掛在杯上。

「夫人怎麼來看我了?這牢房潮湿得很,不如在家中等我,橫豎也用不了幾日。」

家?

我想起母親的束腰,婆母從不間斷的求子神藥,謝洐冷漠的眼神。

還有肚子空蕩蕩的翠藍。

我哪裡還有家?

我朝她招了招手,握住了她圓潤的手腕,電光石火之間,從懷中掏出一柄桃木劍,插中她的手掌。

這是我翻出所有的嫁妝,悉數當了,才換回的桃木劍。

足足用了五千兩。

京中最厲害的牛鼻子老道,捏著鼻子受了這五千兩銀子,這才給了我柄千年雷劈桃木劍。

老道說,這桃木劍已經凝出了靈,雖是木器,卻無堅不摧,諸邪退散。

我當著他的面,用桃木劍一劍劈開道觀門口的石墩子,牛鼻子老道心疼得直跺腳。

行了。

這一回總算沒有再上當受騙。

桃木劍將她的手掌扎得穩穩當當。

戚氏果然疼得驚呼了起來。

我將手中的桃木劍插得更深,目光森冷:

「為什麼是翠藍?」

我眸中亮起幽幽火焰,卻帶上了哭腔:

「謝洐也就罷了,我可以和離,可為什麼是翠藍?」

「她與我情同手足,你不該碰她!」

還讓她泡在冰冷的水裡。

她最怕水了,卻也隻為我在冬日裡洗過衣裳。

戚氏苦笑了一下:

「夫人,你在胡說什麼?你弄疼我了。」

我心頭巨震。

垂眸間,桃木劍雖刺穿了戚氏的手掌,卻不曾令她產生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