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作冬青

第3章

我爹指著福寶憨笑:「前幾天我家福寶在路上救了他,孩子非得來看看他好了沒。」

福寶瞪著朦朧的大眼睛:

「叔叔好些了嗎,我太小了,隻能喂他吃藥,叫人送他去醫院。」

鎮上的人一言難盡看著他倆,又套了幾句話,引著他們去了警察局。

到了那兒,審訊的警察問他們:

「田福堂三天前死了,你現在說你們救了他,老實交代,人是不是你們害的。」

這個時候不像後世。

人們見了警察就像老鼠見了貓,沒做虧心事也怕得發抖。

我爹嚇得磕磕絆絆全說了,跪在地上求青天大老爺開恩。

奈何警察根本不信,三歲的小孩子怎麼會懂這麼多,認定是他把責任推到孩子身上,更對他起疑心了。

興財伯伯這次還帶回了福寶,對我奶奶嘆氣:

「這麼小個孩子懂個什麼,我老弟這次也太不像話了。」

「不過嬸子放心,等那邊屍檢過後,沒問題的話人就放回來了。」

他走後,奶奶立即起身抽出雞毛掸子。

「叫你作妖,成天說些不著邊際的鬼話,害人精,我打死你。」

福寶在警察局待了一天,本來就蔫蔫的,一下就被奶奶抓住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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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護著她,身上也挨了好幾下。

福寶白嫩的胳膊上幾道明顯的血痕,她扯著我怒氣衝衝道:

「人怎麼會死,你幹嗎不救人?你知不知道差點害死我啊。」

我疑惑問道:「什麼救人啊,福寶,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又試探好幾次,見我滿臉疑問,不甘地放下手。

「難道是我穿進來改變了劇情,不應該啊。」

聽著她愣愣地在一旁嘀咕,我緩緩勾起了嘴角。

真好,這次終於沒為他人作嫁衣裳。

又過了五天,我爹回來了。

奶奶拿著把柚子葉往他身上打,嘴裡念叨著平平安安。

我爹應該是這些天都沒洗漱,身上一股餿味,燻得我和建軍躲遠了。

福寶也皺了皺眉,但見他沉著臉,就想像往常一樣撒嬌賣痴,我爹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回了屋。

這也就是她了,要換作我害他遭罪,不剝下我一層皮才怪。

此後幾天,我爹都對福寶愛搭不理,任憑福寶怎麼討好他,他還是那副冷面孔。

我去山裡去得更勤了。

這兩天找到一大片金銀花,我得先採一筐送到陳老師住的宿舍,再回去割豬草回家。

辛苦自不必說,但想到馬上就能攢夠上初中的錢,我心裡就分外高興。

回家的腳步都輕快幾分。

剛推開門,我爹娘就坐在院子正中央,面上嚴肅,盯著桌上那一沓錢。

旁邊,福寶正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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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抬眼看我,眼神中帶著怒火:

「家裡什麼日子你不知道,自己藏著這麼多錢,你還有良心嗎。」

福寶撫著他的胸口順氣:

「爹不生氣,福寶以後賺了錢都給爹。」

我一下成了眾矢之的。

爹和娘連聲罵我,連個三歲的孩子都不如,簡直是狼心狗肺。

罵了半天,爹問我:「還在別的地方藏錢沒有?」

我有點想笑,反問我爹:「你就不問問我怎麼掙得這麼多錢。」

我爹點上旱煙袋,噴出一口濃煙:

「你天不亮就往山上跑,一去就是一天,掙錢多有什麼稀奇的。」

原來他也知道去山上能掙錢。

那他應該更知道,山上蛇蟲猛獸多,村裡的大小伙子都不敢深入,我是拼著命去掙錢的。

他都知道,可他一次都沒勸過我別去。

他敲了敲煙槍,把福寶抱到腿上。

「還是我們小福星聽話,不讓爹娘發愁,等會兒讓你娘給你擀面條。」

桌上的錢娘收了起來,想了想又抽了一塊塞給我,

「別不樂意,你看誰家的女娃子手裡有錢。」

「這兩年你一直上學,家裡六張嘴等著吃飯,早就揭不開鍋了,你也長大了,該懂事。」

她語重心長,見我不吭聲,又有點冒火:

「拿著啊,又跟爹娘置氣,當初就不應該生下你,供你吃供你喝,哪兒點對不住你,還怨上爹娘了。」

我沒接,笑著和她說:

「我沒不樂意,這個家所有的錢都是爹娘的。」

娘緩了神色:「你知道就好。」

我點頭:「所以娘拿奶奶的錢也是對的。」

話音剛落,門口我奶手裡的鋤頭落了地。

她不大靈活的腿腳風一樣跑回了屋,緊接著一聲怒吼:

「遭了瘟的死婆娘,連老娘的錢都敢偷。」

奶奶衝出來,兜頭就是兩個耳光,打得我娘暈頭轉向。

我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說:「娘,這是大丫偷著攢下的錢,沒拿你的。」

我娘捂著臉:「娘,你不是把錢都拿出來給興財大哥了嗎?」

我奶訕訕道:「就這麼點棺材底了。」

院裡一下安靜下來,都在思索著關於這些錢的事。

我爹拉住福寶:「你不是說看見你姐藏錢了嗎?」

福寶的眼睛閃了閃:「是,我就是看見大丫姐姐鬼鬼祟祟的,就是在炕裡邊藏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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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氣紅了臉,「你放屁,我存了大半輩子錢,怎麼成別人的了。」

「怪不得我錢少了幾塊,敢情是出了家賊了,你們的福星閨女偷錢了。」

福寶躲到我娘身後:「大丫姐姐和你一個屋睡覺,你丟錢也肯定是她偷的。」

看熱鬧的建軍心虛地退後兩步。

我扯住奶奶的衣角,委屈道:

「奶奶,我天不亮就上山,天黑了才回來,我在屋裡的時候你也在,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錢藏哪啊。」

我的話不假,奶奶能分辨出來,我根本沒有在家獨自待著的時間。

矛頭頓時指向福寶,奶奶揪住她擰了好幾下。

「又賴在別人身上,小小年紀心眼毒得很。」

「這個女娃子不是好東西,攪和的家裡沒安寧時候,就你們拿她當寶,遲早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說完,奶奶奪過錢進了屋,摔門的聲音嚇得建軍一哆嗦。

福寶又失寵了,晚上的擀面條隻有建軍和奶奶吃到了。

我暗自慶幸,幸好把錢交給陳老師保管,要不就會和上一世一樣,被福寶搜刮一空,借花獻佛送給爹娘。

明明我辛苦掙的錢,卻隻得到被打一頓,兩天不能吃飯的懲罰。

我以為這輩子提早準備,福寶會撲個空。

沒想到奶奶在掏空家底後,還藏著錢。

也對,人老了就怕死,怕兒女不孝順,怕手裡沒錢應急。

盡管我爹命懸一線,她還是給自己留了後退的資本。

經歷這一遭,我爹的心裡怕是不平靜了。

家裡的氣氛有些怪怪的。

奶奶除了吃飯就往屋裡鑽,爹時不時地發愣,建軍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福寶急著討好爹娘。

沒人再盯著我每天幹什麼,我幹脆中午也不再回家。

大概是那天爭吵的聲音有些大,四嬸偷偷跟著我找到了那片金銀花地。

看到她,我急得頭上冒汗。

這片地我都算好了,收完賣掉能夠一個學期的花用。

都是山上的東西,我沒理由趕四嬸走,隻能更快地採摘。

四嬸沒我動作快,看我摘滿半筐,急得過來推我。

「去去去,這是你家的地啊,你採這麼多。」

我悶頭還摘,「這也不是你家的。」

「你個丫頭片子,還敢和我頂嘴。」

她一向看不上我,覺得我沒有女孩的溫順聽話,這會兒竟動起了手。

盡管我體力不錯,但麻秆一樣的身材,在她粗壯結實的手臂下毫無還手之力。

我打不動她,就抓就咬。

她要搶走的,不隻是這片金銀花,還有我兩世以來的希望。

我要讀書,就得有錢。

哭喊聲引來了村裡人,我娘趕到時,我已經挨了四嬸好幾ŧų₇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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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見了這場景,像暴怒的母獅一樣,和四嬸廝打在一起。

「你敢打我閨女。」

她像不要命一樣。

和我一樣瘦弱的身體,一次次撲上去抓撓四嬸。

村裡的女人們打架就是這樣,抓啊擰啊,撕扯頭發和衣裳。

最後等到各家的男人們出面,象徵性地訓斥幾句,扯出一抹假笑寒暄,就可以領著各自的女人回家。

這場爭鬥裡,四嬸欺負我一個孩子,所以她不佔理。

心不甘情不願地和我娘賠個不是,把她筐底的金銀花倒進了我的框裡。

我保住了那半框金銀花。

但地裡的那些,都讓村裡人瓜分幹淨了。

回了家,我娘紅著眼圈給我胳膊上抹紅花油。

「這天殺的,對孩子下這麼狠的手。」

她低著頭,我看到她頭皮上有花生大小的白塊,是被四嬸生生揪下來的。

我胳膊上都是青紫,有的地方破了口,上藥時候疼得我打哆嗦。

我娘上完藥,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你咋就這麼倔,都幾年了,從福寶生下來你就不和娘親。」

「寧肯上山受那麼大苦,也不說一句軟話,我生養你一場,你就那麼恨我!」

「你老覺得我們偏心,你看看誰家女娃上學了,我好歹也送你去過。」

我的淚不知不覺也跟著掉,我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哭。

上輩子我用了一生,來接受自己不被愛,我認為這是一種可悲。

但,更可悲的是,我的父母並非完全不愛我,隻是愛得太少太少。

這種愛,讓我在絕望中生出希望,又在希望裡漫出絕望,讓我陷入煎熬痛苦中。

我以成年人的靈魂經歷了重生的三年,幼時的記憶慢慢補全。

我看到爹給我修補好小竹筐,把我割草藥的鐮刀磨得锃亮,有時還會從集上給我帶回兩條紅頭繩。

我看到娘晚上點著燈給我縫補衣裳,早上給我多留兩個窩頭。

我也知道,沒有他們的默許,我根本不可能讀到小學畢業。盡管學雜費都是我自己賺下的。

這個時代,子女所有的一絲一毫都是父母的。

我賺下的,攢下的,在所有人眼裡,等同於花用著父母暫放在我這裡的錢。

村裡的女孩子,不止一次羨慕過我能讀書。

她們好多人連校門都沒踏進過。

有時候我惡毒地想過,要是福寶沒有出生,是不是爹娘能多愛我一點。

但想完,我又失笑著搖頭。

沒有福寶,也會有建軍。

奶奶的那兩隻銀手镯,我一共見過兩次。

這輩子為爹送人一次,上輩子建軍結婚一次。

本來兩個都要給建軍,在爹娘的強烈要求下,分了福寶一隻。

分的時候,誰都沒有想起過我。

這兩隻珍貴的镯子,在上輩子福寶要上市裡初中的時候,奶奶都沒舍得拿出來。

後來,我見到那兩隻镯子,無比深刻地意識到。

血親骨肉,也能分個三六九等。

我是最末等的那個。

娘擤了擤鼻涕,摟住我說:

「大丫,別犟了,哪有女孩讀初中的,回家做做針線活洗洗衣裳,比上山受苦強。」

「福寶給你弄來得那麼好的養豬活計,村裡人誰不羨慕啊,等你大點,娘就給你找個好婆家,風風光光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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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回過神來,思緒回到上輩子。

爹娘也說要讓我風光出嫁。

那時候家裡剛蓋了新房,爹娘為了福寶五十塊的學費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