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仙

第4章

他沒有發現,我沒有吃幾口飯菜,也沒發現,我的臉色很白。

我腹痛難忍,血暈染到了裙子上。

易母啐罵了一口:「大好的日子,晦氣!」

易煥還在走神。

後來我捂著肚子倒了下來,易母這才喊來村裡的大夫。

大夫說我小產了。

「胎沒坐穩,又勞累過度。」

易母怪我不會看護好自己的身體,沒有留住她的寶貝孫子。

我有了和離的念頭。

許是我的神情太過冰冷。

那晚,易煥跪在我的床前:

「鶴仙,我錯了。」

「孩子,我們還會有的。」

他抱住我,不停地認錯。

我暫且應了下來,他松了一口氣。

女子要和離,沒有娘家撐腰,何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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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需從長計議。

我心裡盤算著,卻不知易家母子對我動了殺心。

易母對易煥說,本以為我家產不少,後來才知道都花在了給那個老不死的看病上,她為何不早點死。

易煥讓她別說了。

可易母突然壓低了聲音道:「煥兒,她這樣霸著位置不下蛋,還礙了你的姻緣……」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

易煥仍不點頭。

易母惱了:「大夫說她將來難以生產!你難不成要我們易家絕後!」

易煥愕然:「怎麼會這樣!」

……

而那時,躺在另一間屋子裡的我,一無所知。

後來,不知為何,我的身子日漸虛弱,漸漸地下不來床榻。

易煥停了私塾的課,照顧著我。

可我還是在那一年的冬天閉上了眼。

我到死都不知道真相。

下葬那一日,易煥哭得泣不成聲。

他說,若有來世,要與我再續前緣。

他的痴心讓許多女子動容。

很快,他就娶了續弦。

不是柳員外千金,是另一位富商小姐。

易煥一直考不中,嶽父給他捐了官。

幾年後,易煥嬌妻美妾在側。

那位妾室與我身形很像,生下的女兒取名為「思鶴」。

他壽終正寢,一世順遂。

我作為旁觀者看著這一幕幕,隻覺得手腳發寒。

那些細節,真實得可怕。

我愈加肯定了之前自己的猜測……

「醒醒,再不醒就要撓你痒痒了。」

我臉頰上傳來痒意。

一觸即離,帶著柔軟的觸感。

我緩緩睜開了眼。

14

這是何處?

我被腳下的高度嚇了一跳,險些掉下去,下意識抓牢了身邊人。

溫長湫帶著我坐在樹上。

隻是不知為何,他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似的,身子也僵硬得像塊石頭。

他的錦袍上,有一攤顯眼的口水漬,還有白白的女子粉痕。

我剛想開口道歉,就被底下面吵吵嚷嚷的動靜打斷了。

一群人跟著路佳慈的丫鬟,疾步走來。

臥房的大門轟然打開。

赤裸著身子的易煥,一把拉過被子蓋在了一女子身上。

公主愣了愣,顯然明白了過來。

路佳慈的丫鬟一把上前拉開被子。

露出了路佳慈凌亂慘白的樣子。

剛才還幸災樂禍的丫鬟驚在原地。

「竟敢在本宮的地盤上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路佳慈狼狽地穿上了衣服。

很快,公主府的下人就將事情調查好了。

「路小姐說,她被人打暈了,至於易公子,可能是被人下了……」

公主擺了擺手,揮退了下人。

易煥吃了什麼,她自然是知道的。

她看向路佳慈道:「你真是糊塗,你看不順眼那路鶴仙,有的是法子可以治她,有必要賠上自己嗎!」

「我不是……」

藥是她主動討來的。

易煥是她主動邀約來的。

她百口莫辯。

「這次本宮也救不了你了。」公主最後看了她一眼,「往後公主府的宴席,你也不用來了。」

路佳慈面如死灰。

她呆呆地看著公主離開的背影。

易煥尋了過來。

可他還沒開口,就被路佳慈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你什麼東西,也敢碰我!」

易煥眼中陰狠一閃而過,嘴上卻道:「我也是中了藥……」

下面演著鬧劇,耳邊突然響起溫長湫的嗤笑聲。

他晃了晃手裡的瓷瓶。

裡頭的藥丸還在。

我頓時明白過來。

易煥沒有中藥。

夕陽西下,溫長湫送我回家。

到路府門口,我和他告別。

我走了幾步,再回頭,發現他仍在原地。

我轉身走向他,掏出了那個小鈴鐺:「這個,還給你。」

我本想昧著良心,私藏它的。

溫長湫垂著眼眸,夕陽灑落在他的烏發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

「這個是給你的。」

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了另一個金鈴鐺,晃了晃。

一樣的樣式,左右對稱。

是一對兒。

我眼睛眨也不敢眨,仿佛在做夢一般。

溫長湫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他突然道:「今日之事,你會覺得我惡毒嗎?我毀了路佳慈的名聲……」

他的桃花眼中俱是忐忑。

像很久很久以前,我撿到的小狗。

做錯了事情,害怕又被丟掉的小狗。

「就算你覺得惡毒,我也是不會改的。」他狀似不在意,可聲音卻在發顫。

我雖沒有生在高門大戶,但也明白,那是個吃人的地方,何況是臨安王府這種皇室宗親的府邸。

溫長湫若是個傻白甜,也活不到這麼大。

我將鈴鐺寶貝地收好。

溫長湫的眼睛驟然發亮。

「你不許後悔。」他眼眸彎彎,偷偷牽起我的手。

他說,三日後,他就來提親。

15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路府。

一個茶盞碎裂在我腳邊。

「你還有臉回來!要不是你!我的佳慈……」舅母嗚嗚哭泣。

外祖母面色難看,舅舅剜了我一眼。

我問道:「舅母是何意?」

舅母瞪向我:

「你說說,你回來後我們可有虧待過你!那個姓易的,要不是你說喜歡,佳慈怎麼會和他接觸?又怎麼會著了道!」

「都怪你個喪門星!有什麼娘就有什麼女兒,你娘不守婦道跟人跑了,害得我們家名聲受損,你現在又跑回來害你表妹!」

我張了張嘴,正準備為自己辯駁,卻被外祖母制止:

「好了,都別說了。」

「事已至此,佳慈該消停點了。」外祖母道,「至於那個易煥,等他登門了,好好考察一番!」

對於這個結果,舅母顯然是不滿意的。

「鶴仙沒照顧好妹妹,罰跪祠堂三日。」外祖母道。

難道真是我錯了?

難道我就該任由她欺負?

良久後,我才吐出了一聲「是」。

外祖母未說不許進食,可沒有人端飯菜過來,隻有幾口水解渴。

地面冰冷堅硬,稍有偷懶,舅母身邊的大丫鬟的竹杖就會敲上來。

午夜,趁著所有人都睡下,嬤嬤坐著輪椅來了。

她掏出白日藏下的青菜白飯,喂給我。

「小姐,等我死了,你就離開路家吧。」嬤嬤說,「我知道小姐願意回家,其實是為了給我治病……」

「不許你這麼說!嬤嬤會長命百歲的!」

絕不會像我夢裡那樣早早病死。

就這樣,我硬生生熬過了三日。

今日,是我出祠堂的日子,也是溫長湫來提親的日子。

可等了一日,我都沒有等到他。

16

黃梅天,雨綿綿。

這幾日,被關在家裡的路佳慈以看我的慘狀為樂。

她嗑著瓜子道:「沒想到溫長湫是個兔爺,虧我之前還想嫁給他!」

「聽說,臨安王府的人把他從南風館裡抬出來的時候,他身上隻披著一件薄紗,滿身都是歡愛過的痕跡,氣得臨安王要另立世子……唉,你去哪裡啊!」

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臨安王府。

對我來說,陌生又可怖的地方。

我對門房說,我來找溫長湫。

門房眼中的嫌棄一閃而過,嘴上冷冷地道:「不見,不見。」

我徘徊在臨安王府外,急得像隻無頭蒼蠅。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素白衣裙的女子一把拉住了我:

「你是路姑娘嗎?」

……

從臨安王府到公主府的路,格外遠。

汗水浸湿了我的衣衫。

剛剛那女子說,她父親去世後,被族親覬覦,不得不賣身葬父。

是溫長湫救了她,她後來成了王府裡的丫鬟,還在王妃身邊做事。

「現任王妃並非世子生母,這次出了這種醜事,王爺徹底放棄了世子,將他送給了公主,換公主去陛下那裡幫他說話,好讓他另立世子……」

終於,我在小巷裡,看到兩個人鬼鬼祟祟,扛著一個大麻袋。

麻袋裡毫無動靜。

我的心揪了起來,一咬牙衝了上去——

吃我一記碎碎平安腿!

我手腳並用,專攻男子命門,牙口也沒闲著。

麻袋裡有了動靜。

許是我一日不歇的鍛煉,又許是我的女子身份讓他們放松了警惕,我竟一舉得手。

我將木棍砸到兩人的腦殼上,將兩人打暈。

我拆麻袋的手微微顫抖。

麻袋打開,露出溫長湫那雙蓄滿眼淚的桃花眼。

他被緊緊綁著,裸露出來的大片軀體還透著不正常的紅。

我用外袍裹住了他。

他看著我,眼眸亮得仿佛盛滿星光。

我解開繩索,攙扶著他離開這裡。

他倚靠在我身上,輕輕地念著我的名字:

「路鶴仙,鶴仙,鶴仙……」

就像當年,他在山上,背著我,逗我笑,一樣。

我帶著他走出這條幽深的暗巷。

17

我們在一家客棧落腳。

我松了一口氣以後,眼前一黑。

三天罰跪剛結束,先前都是在硬撐著。

等我再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榻邊的溫長湫。

他枕著腦袋,也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屋外繁星點點。

夜風悄悄吹了進來。

燭火映襯得溫長湫的臉有些發紅。

突然,他一本正經地道:「路鶴仙,你救我的時候,把我看光了,你得負責。」

還沒等我開口,他又道:「所以,我歸你了。」

說罷,他牽起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腹肌上:「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反應了許久,都沒反應過來。

隻覺得手下觸感軟中帶硬,硬中帶軟,還很燙。

「和你匯報一下,我雖然中了暗算,但為了還未過門的娘子還是堅守住了清白,就是被打了好幾下,可能有些影響美觀,但不影響使用。」

他一向會將那些苦難的事情,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路過被石頭絆了一下。

明明他露出的手腕上,鞭痕交錯刺目。

「嗯,我知道的。」我說。

他眼眸中深藏的忐忑消失殆盡。

是啊,這些苦難不算什麼。

隻要永遠不被打倒,苦難隻會是手下敗將,不足為懼。

他從頭發裡拿出一個沾著血的金鈴鐺,沾沾自喜道:「幸好我藏得好。」

那鈴鐺竟然是可以擰開的,裡頭赫然是一個眼熟的平安結。

是我送他的。

怪不得那鈴鐺沒有聲音。

我掏出自己的那個,裡面是一個姻緣結。

歪歪扭扭的。

他輕咳了一聲:「我照著那時你掛在腰上的那個編的。」

當年那個,是易煥買了送我的,後來已經扔了。

我問溫長湫,你還能回家嗎。

溫長湫輕嗤了一聲:

「他換不了我,所以才想把我送走。」

「我的世子之位,是我娘掙來的。」他道,「連他的異姓王封賞,也是靠的我娘。」

眼看溫長湫身子也無大礙了,我放下心來,連夜趕回路府。

路府後門口。

溫長湫依依不舍,三步兩回頭。

我推門而入,卻見外祖母站在了那裡。

我沒有開口,也不準備開口,就這般與她站著。

終於,她道:「剛剛那是臨安王世子?」

我默認了。

「他是個好的。」她道,「但臨安王府不是個好地方。」

「當年的臨安王妃何等的女中豪傑,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