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十年

第2章

眼前的人,也不過是個未經風雨的孩子。

我安慰道:

 

「你別氣餒,一些有骨氣的南靖殘兵還在嘗試重組軍隊進行反攻。」

 

「難民們說,首富關老爺也在城郊施粥布膳,咱們先去投奔,關老爺慈悲為懷,生意做到了北戎,又承過你父皇的恩典,定能護我們一路周全。」

 

她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為了去城郊,我帶著輝月徒步了三天。

 

一路都是S人。

 

無食物果腹餓S的,無冬衣御寒凍S的。

 

赤身裸體的女人,斷頭斷肢的男人。

 

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在寡母背上餓得哭鬧,女人不忍,拿出傍身的祖傳玉镯想換吃食。

 

卻被眼紅的流民一擁而上。

 

隨著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孩子被丟出人群,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哭。

 

待揚起的沙塵平息,兇煞的人群散去,躺在地上的隻剩一具渾身是血的屍體。

 

孩子朝S不瞑目的女人爬去,他一邊嗚咽,一邊搖晃女人的手,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沒多久,孩子被人撿走。

 

沒多久,有人燒起一口鍋,地上扔了件小小的棉衣……

 

一開始,我還嘗試捂住輝月的眼睛,不讓她看這一切。

 

可漸漸地,唏噓慘狀數不勝數,我麻木了,放棄了。

 

7

 

好不容易來到氣派的關宅,卻沒有預想的熱鬧。

 

朱門大敞,宅院凌亂,像經歷了強盜搶劫。

 

沒有施粥的善人,也看不到討粥的百姓。

 

一個人都沒有。

 

桌上擺著一碗發餿的白粥,面上浮著隻蒼蠅。

 

我餓得頭暈眼花,隻好強忍住惡心,把蒼蠅拈出來,又以指作勺,往嘴裡舀了一小口。

 

沒那麼難以下咽,還能吃到粥裡為數不多的魚肉。

 

我叫輝月坐下吃。

 

可她沒吃兩口,偏頭全吐了出來,眼淚汪汪:

 

「春華,我實在喝不下。」

 

我隻好把粥獨吞了。

 

「咕咕咕——」

 

肚子仍唱著空城計,我試圖想點別的轉移注意。

 

關老爺去哪了呢?

 

難道也被北戎軍嚇跑了?

 

可他在北戎南靖兩國均有生意,攀附權貴遊刃有餘,北戎人怎麼也得給他幾分薄面,不至於打他的主意。

 

就在這時,狂風呼嘯,屋外響起一陣嘈雜的鳥鳴。

 

我跑到屋外,隻見頭頂上方無數黑鳥盤旋,遮天蔽日,如末日沉雲。

 

輝月緊緊拉住我:「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困惑地搖了搖頭,隻覺得黑鳥越來越多,越來越詭異,似乎都來自宅子後方的樹林。

 

我讓輝月等在原地,自己躡手躡腳走進了樹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愈加濃鬱的腐臭味。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座屍體堆砌的小山就出現在眼前。

 

那屍山上站著密麻麻的黑鳥,正肆無忌憚啄食著腐肉!

 

我僵硬地後退。

 

腳底一個清脆的咔嚓聲,好像踩中了什麼。

 

低頭看去——

 

那是一顆白骨化的頭,眉心插著一支斷箭,兩個深邃的黑洞正直勾勾盯著我。

 

強烈的反胃感衝上天靈蓋。

 

在快要嘔出那碗變質的冷粥前,一雙小手捂住了我的眼。

 

「春華,別看。」

 

8

 

我們驚魂未定地逃離了那座地獄。

 

天黑前,找了處隱蔽的山洞落腳。

 

我掏出路上拾到的幾個幹癟冬棗,用衣服擦擦,遞給輝月。

 

「天亮後我再去多找些野果來,你先將就吃,權當晚膳吧。」

 

輝月問:「那你呢?」

 

我指了指肚子:「我喝了粥,不餓。」

 

就是有些疼。

 

輝月狼吞虎咽地啃完了棗,棗核上殘留的每一絲果肉都沒放過。

 

深山陰冷,我找來厚厚的幹草葉鋪在地上,與輝月緊挨著,相擁取暖。

 

久未沐浴,加上奔波勞累,我倆渾身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

 

但誰也沒嫌棄誰。

 

黑暗中,輝月的眼眸亮如星辰:

 

「春華,我現在特別懷念御廚做的那些菜。

 

「佛跳牆、荷包裡脊、黃焖魚翅、脆皮烤鴨、紅燒肉……

 

「深紅色的酥脆烤鴨皮,油亮光澤,鴨肉呈淡淡的粉色,皮肉間散發的香味,混合著果木的煙燻氣,啊,垂涎欲滴。」

 

口水應景地滋溜了下來。

 

她若無其事地抹去,繼續描述:

 

「紅棕色的肉,表面泛著油光,搭配蔥花、大蒜,伴上八角、香葉、桂皮,肉質軟爛,肥而不膩,甜中帶鹹,鹹中帶香,湯汁濃鬱……唉!」

 

我噗嗤一下就笑了。

 

「我記得有回,你嫌剛上桌的紅燒肉太燙,叫來御廚,把整碗紅燒肉從他頭上澆了下去。

 

「還有一次,你嫌魚刺麻煩,讓宮女給你挑幹淨,說發現一根刺就把她手剁了。

 

「你知道那個宮女當時多害怕嗎?」

 

輝月頓時沉默了。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趕忙閉嘴。

 

良久,她伸來一隻手,覆上我的臉,不吭聲,隻是輕撫了一遍又一遍。

 

「咕——」

 

不知是誰的肚子,突然叫了起來,在寂靜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

 

輝月和我不約而同地笑了:

 

「哈哈哈!」

 

笑著笑著,她聲音有些異樣,逐漸變得沙啞而酸楚,最後帶出了哭腔。

 

「是不是我為非作歹,仗勢欺人,所以遭了報應?老天爺把我的福氣收走了,南靖亡國了,我再也沒有家了……」

 

鼻腔酸澀,我緊緊抱住了她。

 

「以後我家就是你家,我爹娘也會是你的爹娘,我還有個小弟,他很乖,一定很開心自己多了一個姐姐。」

 

9

 

次日清晨,身下的草葉沾滿了露水。

 

我的喉嚨刀割一樣疼。

 

輝月更嚴重,身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額頭卻滾燙。

 

我喚她名字,她隻是茫然看我一眼,又沉沉閉上,再無反應。

 

缺衣少食,天寒地凍,輝月乃千金之軀,撐到這一步已是不易。

 

我心急如焚。

 

脫下棉衣剛想給她蓋上,發現衣服早被露水浸湿。

 

這時,山洞外忽然響起了細碎的馬蹄聲,還有男人的交談。

 

我趕緊屏住呼吸。

 

「四面八方都是北戎人,還是往南吧,去和夫人匯合。」

 

「北戎軍有意南擴,若半路撞上,這一車子人命和盤纏,豈不是羊入虎口?」

 

「哎,我說你現在能不能別跟我犟?不往別處跑,難不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等S?」

 

一個清妙的女音響起:

 

「文叔武叔,別吵了,就去南方,去找我娘。」

 

我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一張口,聲音如老妪般幹枯:「小姐……幫幫我們!」

 

絕境總能逢生。

 

輝月公主的命注定是好的。

 

馬車上的姚小姐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是德高望重的教書大儒,父母和離後,她隨父長大。

 

北戎突襲,外出採風的姚父下落不明,忠心的家僕便火急火燎地收拾出一車子行李,帶著尚未出閣的小姐出來避戰火。

 

文叔查看輝月的病情時,輝月已陷入昏迷,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情況緊急,得罪了。」

 

他二話不說,脫下她的湿棉衣,就著光潔的後背,噴出一大口藥酒。

 

然後是刮痧、推拿、發汗、喂水。

 

一系列動作結束,文叔已是氣喘籲籲。

 

武叔抱臂旁觀,吹胡子瞪眼:

 

「為了救一個萍水相逢的丫頭,咱們還要在這裡耗多久?

 

「萬一北戎軍去而復返,把咱們一鍋端了,我怎麼跟老爺夫人交代?!」

 

姚小姐抱來燒餅,分我一個,又朝局促不安的我擠了擠眉。

 

「武叔,父親常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兩位姑娘一無所有,我可不能見S不救。」

 

文叔伸了個懶腰,一腳踹到了武叔屁股上。

 

「天快黑了,不想活活凍S,就滾出去撿柴。」

 

10

 

武叔將新找的幹草鋪在地上,為吸收湿氣,還在洞口撒上了石灰石與木炭。

 

篝火燃起後,我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輝月依舊昏睡,但臉色緩和了許多。

 

火堆前,武叔一邊啃餅,一邊憤憤不平:

 

「想我南靖與北戎分庭抗禮幾十年,如今說敗就敗,數十萬大軍埋骨北疆,未能換回一絲喘息之機,這狗皇帝也太昏庸無能!」

 

文叔呵斥:「慎言!你懂什麼?」

 

「你口中的分庭抗禮,正是皇帝當年拿命換的!三十年來,南靖屢遭天災,財政匱乏,國力漸衰,時至今日已是強弩之末,不是你想得那般簡單!」

 

姚小姐突然說:「陛下寧肯犧牲公主去和親,也要換取和平,是北戎人無恥背誓,把我們當猴耍。」

 

我默默低下頭。

 

真理在弓弩射程之內,何來永恆不滅的誓約?

 

「咳咳咳!」

 

輝月突然劇烈咳嗽,眾人轉身看去,發現她仍沒睜開眼睛。

 

隻是下意識翻了個身,將臉埋進一片陰影裡。

 

姚小姐這才問道:「你倆是主僕,還是……?」

 

「咳咳咳……」咳聲再度響起。

 

我走過去,安撫似的拍了拍輝月的背,輕聲道:

 

「是姐妹。

 

「我是姐姐,她是妹妹,我們去南邊投奔親人。」

 

姚小姐眼神陡然明亮:「我們同路呀,不如捎你們一程,沿途有什麼意外,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武叔大叫:

 

「小姐,你瘋了嗎?這兩人自己都照應不好,如何照應我們?一路走來到處S人,我們能活著離開皇城,已是祖上燒高香了,我可不答應!」

 

姚小姐指著地上的輝月,祈求似的看向文叔:

 

「這位姑娘同我一般大,我瞧著有些眼緣,似乎在哪裡見過。」

 

文叔垂首斂眸,良久,發話:「如此一來,車上食物怕撐不了太久,小姐可忍得住啊?」

 

「哥!你也不講道理?」

 

姚小姐眉眼彎彎,拍著胸脯保證:「我每天隻需吃一小口!」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跪地磕頭:

 

「感謝恩人舍命相救!」

 

11

 

天剛蒙蒙亮,一行五人就上路了。

 

輝月也醒了。

 

湿發糊面,眼窩深陷,小臉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她嘴上道著感謝,身體卻本能地排斥姚小姐的觸碰。

 

我覺得奇怪。

 

但想到她畢竟身份尊貴,傲慢的性子或許一朝一夕難以改變,便以「小妹怕生」為由,甘心夾在氣氛莫名尷尬的二人之間充當緩解。

 

馬車載著我們翻山越嶺,一路往南。

 

為了活命,我很聽話。

 

文叔讓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武叔時不時陰陽怪氣譏諷兩聲,我也耐心受著,絕無二話。

 

五個人五張嘴,加上沿途常有乞討的難民,姚小姐心懷慈悲,難免要施舍。

 

吃的很快沒了。

 

我們餓了幾天肚子。

 

飢腸轆轆的武叔幾度起了S馬食肉的念頭,又被文叔罵得咽回了肚子裡。

 

幸運的是,嚴寒已經過去,春天來臨。

 

萬物復蘇,大自然開始恩賜食物。

 

樹梢的野果,野地的蔬菜,阿爹還教過我如何設陷阱捕捉野兔。

 

拔毛洗淨的兔肉,塗上鹽巴辣子,架上篝火烤至金黃香脆,油汁欲滴。

 

武叔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這才好轉。

 

一日,馬車途經一片平原,原上綻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花。

 

姚小姐心血來潮,叫停了馬車。

 

她好像忘了這一路輝月的淡漠,拉起她的手,歡歡喜喜地朝那一片花地跑去。

 

兩人之間的疏遠,第一次被眼前的美景拉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