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後宮裡一個女官入府為母妃傳話。她說完母妃交代的話，忽然又低下了頭，輕聲地稟報了幾句什麼。

我聽得一愣，吩咐了她幾句。等人下去靠近了，我支著腮在窗下忖思，指尖拈著一顆棋子，忖思著下在何處。

我往兩個王府安插人手，是經過多重考慮。先是瞄準各府內妾室，兄嫂們警惕，但妾室們未必，親戚連著親戚，便把人送到了她們身邊。

但這樣的人身份不高，也聽不到太多東西。所以之後我又借著諸王生辰、父皇恩賞添人的機會，安排了兩個人分別進了五王府和七王府。她們互相都不知情，平日便靠與內府往來，交換消息。

其中最伶俐的一個，昔歲受過太子妃的恩，如今聽我差遣，已經入了七王府的正苑伺候。

棋子落盤，我對對面無聲無形的對手說：「表姐，你忘了，從前對弈，你總贏不了我。」

27

十日後，有學子當街阻攔官員馬車，狀告去歲秋闱存在舞弊現象。

Advertisement

此事最後結果是提調官雖然存在改換試卷次序的行為，並非舞弊，僅僅小懲。但在對此事的調查中，意外地查出了七王與數位中舉考生有往來。

因七王與江南鄉紳有聯系，暗地裡資助了諸多學院，施恩貧困學子。更於會試春闱前，設清波宴，邀請舉子登門赴宴。

不過是雅好文墨，不過是資助貧苦學子，不過是宴請幾個看得上的舉子，不過是在江南士林中美名傳揚。

可是落在日益多疑的帝王眼中，便成了籠絡人心。

今日學子，來日棟梁。盈廷朝士心向著自己兒子，是君王所不能忍的。

父皇因此當庭責罵七王，著其閉門思過。

事發之後，又有士人為七王鳴不平，詩中借瞽叟苛待虞舜事諷今。

詩歌呈至父皇跟前，父皇更是大怒，著將此士人拿下，七王除職，送至宗正院內，嚴加審問，再搜查七王府。

朝堂之上，誰人能經得住細查？於是賄賂、結黨等罪證又被查出。

那日七王府中探子傳來消息，長麒兼管禁衛軍，七王欲在兵部生事，以此暗害長麒。我與長麒商議過後，決定先下手為強。

七王與士子們的種種瓜葛，是他的一處命門。我們一直在暗中搜集證據。

提調官改換試卷次序是真，那學子家鄉今歲科舉顆粒無收，疑心中間有舞弊之事，偏告狀無門。為竇府官員查得，暗助他上京鬧事。

學子當街攔下馬車後，長麒便將搜羅到的七王籠絡士人的證據，送去了五王府。五王暗中推動，引導查出七王與諸舉子的聯系，送到父皇跟前。

28

記錄財帛往來的賬簿、以吟風弄月掩飾野心的信件，都擺在了紫宸殿的大案上。

案子裡最致命的一樁，是查得東宮那個自戕的內監與七王府有往來。那麼昔歲是誰將太子偷祭亡母汙蔑為魘鎮，也自然水落石了。

父皇怒急攻心，病了一場，長麒已經侍疾去了。因我有孕，母妃便暫時不讓我入宮。

七王府的正苑外，侍衛恭敬地說：「殿下，隻有一炷香的時間。」

我戴著帷帽，輕輕地點頭，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表姐喜金玉，她的住處從來富麗，如今卻是衰敗了。

她坐在圈椅上，手持一卷書，卻未再看，隻是發呆。

她抬眼，見是我來，並不驚訝：「是你。」

我走上前，淡淡地同她說：「我常想，當初被幽禁在東宮的太子妃是什麼心境。大抵，也不過如你這般，懶翻書卷，坐看暮色。不過，她應當比你心安理得。」

她不屑道：「都是我自己做的，有什麼不心安理得的？她走之後，我連夢也沒夢到過她。況且如今，你也同我一樣了。」

我微低著面，一笑：「不然，如今入宗正院的就該是長麒了。」

她將書卷扔下，往椅背一靠：「哎，我沒用，他七哥也沒用。不知道，最後，會是誰坐上那個位置。」

我沒有回答，隻將書卷拾起，細看一眼，原來是《昭明文選》。

「表姐，沒有夢到，是不上心，還是不敢夢。」

她不置可否，蔥指按在《昭明文選》，湊了過來：「五嫂那人我不喜歡，所以，表姐最後幫你一回。我也想看看，你這麼幫他，最後你們又能不能終老。」

29

七王夫婦先後在兩日內自戕，父皇吩咐草草地下葬了事，連個喪事都沒辦。對於崇慧等七王的後代，則嚴加約束。

古往今來，失敗的天家子，不外乎就是這麼個結局。

我與長麒偷偷地在府裡上了三炷香，便算作祭奠。

大病初愈後，父皇的身體愈發差了。人身體一差，脾氣便壞，不止朝臣，連幾位得寵的年輕嫔御，都不知怎麼就觸了父皇的霉頭，被廢的被廢，被關的被關。一時宮內宮外，人人自危。

我同長麒擔憂母妃，讓她凡事多當心些。

母妃卻笑：「放心，在宮中多年，我懂得如何行事。」

五王例來會盡孝，便獻了兩個丹士給父皇。父皇用過丹藥之後覺得身子好了些，待五王更為信重。朝中大事，如今不少都要經五王的手。

如此勢頭，長麒亦要避其鋒芒，私下對手下人再三強調，轉為蟄伏。他已經不是昔歲張揚的皇子了，懂得韜光養晦。

我又經十月懷胎，誕下一女，是我和長麒的長女，名為華淨。乳名息慈，意為息惡行慈。

30

華淨長到一歲，一個尋常的午後，宮中有諭旨傳來，奪了長麒的兵權，要將他幽禁於王府中。

我與長麒對視一眼，隻見他抽出長劍，寒光一閃，便S了來宣旨的官員。王府內暗藏的親兵蜂擁齊上，將隨官員同來、用以控制局面的侍衛屠盡。

我牽來駿馬，看他身著盔甲，利落地上馬，率護衛數人入宮。

他轉頭望向我，給我一個安心的眼神。我亦回他以堅定的笑容，送他出了瑞王府。

我遣出王府內動作最快的三員內監：一人趁尚未戒嚴之時，自密道入宮，去向母妃報信；一人傳信趙淳謹；一人傳信八王。

接著，我抱了華淨，牽上崇茂，在一隊護衛的掩護下離開瑞王府，來到了我和長麒早就準備好的避險之地。

之後，便是漫長的等待。

自七王夫婦過世，五王府內便十分警戒，將府中人篩了又篩，我的探子雖未被發現，卻也不敢再出動靜。直到五日前，她冒S讓人送信來，寫下她查得的一件事——五王最信賴的那個清客S了，趁著夜色，屍身被運出了城外。

見微知著，我與長麒便懂，行動的日子，就在最近。隻是五王也太著急了，尚未大權在握，便要狡兔S，走狗烹。

為了這一日，我們做好了準備。

今日，宣旨的官員到來，表明五王已將父皇控制住，要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長麒出了王府，率隊奔赴禁衛軍營。若有將領不從，皆S，然後率兵入宮清君側。

而母妃那處，事先我們便已說好。她會按照我們事先準備好的，避入百鏡殿內、長麒幼年貪玩無意發現的暗室內。

如此種種，拼的都是一個「快」字。

若依我所願，自是願與他同生共S。然則下有兒女，我亦不擅武藝，屆時刀劍無眼，若成為他的累贅，反而不妙。

31

去看表姐那日，她湊過來，低聲地告訴我的話便是：「五王哪，已將英武、勁銳二營攥在手裡。表妹，你和長麒可得抓緊了。」

長麒的倚仗是守皇宮諸門、於城內巡衛的禁衛軍，五王也有暗牌——拱護京師的六營中的英武、勁銳二營。

長麒打過仗，爾後掌禁衛軍，在武官中向來吃香。五王知道自己的劣勢，於是許以英武、勁銳二營的將領以高官厚祿，或許，還有來日後宮高位，將此二營的勢力收入囊中。

當日，按照五王的計劃，控制住父皇後，第一件事便是奪了長麒的權，改由自己人接管。接著召英武、勁銳二營入城來，與禁衛軍控制住局勢。再宣布繼位。

可惜事不遂人願。

我得到表姐的遺言後，同長麒商討應對之策。在我們的謀劃中，神武、速銳二營的將領一人被彈劾，一人自請卸任，之後雙雙地由長麒的暗棋上位。

當我傳信給八王，八王即刻出城，同神武、速銳二營將官率軍入城。之後與長麒派去增援的禁軍合流，一場血戰，S傷無數，取得勝利。

長麒親自來接我和崇茂、華淨時，左右之人稱呼已經換為「皇上」。

他告訴了我清君側當日的種種。

他至禁衛軍營時, 恰與五王派來接管禁衛軍的小舅子撞上，當場將此人拿下。

等他到了紫宸殿, 五王見之甚是驚訝，趕忙高呼左右。

長麒忽笑：「五哥，你不必傳了, 英武、勁銳二營，想來已同神武、速銳二營對上。加上如今禁衛軍亦馳援過去，怕是趕不過來了。」

五王猶有話要說，卻被他親手斬S。

3

「後3」我問：「然後呢？」

輿車中, 我靠著他, 分擔著彼此的餘悸。

長麒慢慢道：「然後, 我入了暖閣，去見父皇。他已經不行了，丹藥腐蝕了他的身體，在榻上渾渾噩噩的, 叫著三哥、五哥，還有我的小名。我一直守著他。直到他回光返照, 看了我一眼，喚了一聲老九。我對他說, 父皇, 您放心。他將手伸來, 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就駕崩了。我不知道, 對於是我，他滿意不滿意。」

長麒和我說過, 他出生時，父皇好高興，親擇吉獸做了他的名字。後來給他的封號，也是瑞字, 其中蘊含著為父的無上欣喜。

如今，一代君王，就這麼辭世了。帶著長麒對他的敬愛、對他的疑惑、對他的怨懟。

我無言，隻能握緊他的手，上頭猶帶腥黏的血跡。

長麒問我：「玉舟，我就這麼成了皇帝了嗎？」

我懂他的未盡之言。

這個引得無數人覬覦、為之赴S的位置上沾染了太多冤魂, 坐上去的熱，也意味著與他們的夜夜哀鳴共生。

我緩聲地答：「是的, 從現在開始, 萬物啟新。你是天下之主，會像父皇一樣, 統御萬民，主宰他們的命運。」

「那你呢？」

我笑了：「我會成為你的皇後，站在你的身邊。也會成為萬民的母親，教導他們, 關懷他們。」

長麒肩頸一松, 忽然躺下來，腦袋枕到我的大腿上：「好累啊……」

他閉上眼睛，又說出一句：「還好有你陪著我。」

我的手輕撫上他的雙眼，感受他睫毛的顫動：「放心, 我總是陪著你的。」

他將我的手抓至唇邊一吻。

夫妻相伴多載，一切盡在不言中。

33

後世有載：上不設妃嫔，群臣弗敢議。此歷朝帝後中守終如始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