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不落

第1章

娘親擅長擋災渡厄,卻從不渡我於苦難。

 

臨S的時候,才願意讓我近身。

 

她遞給我一本手札,問我有沒有忘記她教過的字符。

 

笑著提醒我即便以後身體康健,也要裝作病弱。

 

至S,眼神渙散,還在喃喃:

 

「千萬,不要成為下一個我。」

 

娘親一S,我就被趕出思棠苑,住進偏院。

 

我爹扶正了姨娘,把我的婚約換給了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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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娘天生康健,還可為人擋災渡厄。

 

而我生來病弱。

 

我成為不了她。

 

本來我是這麼想的,但在偏院住了幾天,我的病氣突然散了。

 

這時,傳來蘇南枝要重修思棠苑的消息。

 

偏院破敗,蕭瑟無人。

 

不比思棠苑,被一簇簇棠花佔滿了。

 

娘親S後,蘇南枝跟爹撒嬌,說她喜歡我的思棠苑。

 

我爹大手一揮,讓我收拾收拾。

 

「她是你妹妹,也是蘇府嫡女,你要讓著她。」

 

我沒有反抗我爹。

 

院子我可以不要,但裡面那株最大的棠花樹我想要。

 

它跟我一般大。

 

是我出生時,我爹刨土,我娘栽種的。

 

2

 

去到思棠苑時,裡面塵土飛揚。

 

滿院子的棠花樹,一株株被挖出來。

 

漫天粉白的花瓣混著塵灰,旋起又落地,被踩成土色,陷進塵泥。

 

我走進去,局促地衝挖樹的僕人笑了笑。

 

問他:「這些樹都不要了嗎?」

 

「小姐說拿去砍了,當柴火。」

 

他說的小姐,自然不是指我。

 

我闔了闔眼,輕聲問:「既不要,可否給我一株?」

 

僕人為難,「老爺吩咐我們,萬事聽小姐的。」

 

我隻得轉頭去尋我爹。

 

3

 

我爹正陪著舒青荷和蘇南枝在青荷苑品茗。

 

見我去了,他們齊齊皺起了眉頭。

 

我好脾氣地試探我爹:「爹,偏院很好,隻是缺了生機。」

 

他掃視了一眼我的臉,並不接我的話。

 

反問我:「你去了偏院,氣色倒是好了不少。」

 

我心裡一驚,沉下心來微微一笑。

 

「可能是因為女兒有些生氣,上了臉,倒是讓爹看了笑話。」

 

我爹似信非信,並不關心我為何生氣。

 

但蘇南枝不一樣。

 

她嗤了一聲,「姐姐可是因我搶了你的思棠苑生氣?」

 

她也知道是搶。

 

我懶得理她,又問了一次我爹。

 

「爹,我隻是想要一株海棠。」

 

我想賭一把,他能將曾經的點滴父女情分放在心上。

 

我爹端起瓷杯,呷了一口茶。

 

「這點事值得生氣?你該學學你娘,她生性能忍。」

 

他擺了擺手,隨口道:

 

「思棠苑現在是南枝的,想要什麼,跟她商量。」

 

這是要不到了。

 

蘇南枝站起來,睨了我一眼。

 

「我倒要看看,姐姐要的是哪一株。」

 

回到思棠苑,我隨手指了一株病歪歪的棠花樹。

 

蘇南枝輕輕笑了,「這樹倒是跟你挺像,難怪你想要。」

 

她指著哪一株樹,命下人當場砍得七零八碎。

 

又燃了火,燒成灰。

 

燻得整個院子的香氣都被壓住。

 

就連粉白的色彩,都變得渾濁。

 

蘇南枝嫌棄地咳嗽了幾聲,攤手。

 

「哎呀,姐姐,你看看這一院子下人,都笨手笨腳的不會辦事。

 

「你都說你想要了,他們居然就這麼燒了,太不把你放在眼裡了吧!要不要妹妹幫你處罰他們?」

 

下人們聞言瑟瑟發抖。

 

我無話可說。

 

低眉抬腳,跟著急匆匆搬著花樹的下人,一同離開了思棠苑。

 

離開時,抬頭看了一眼院子題字。

 

曾經不太好看的「思棠苑」已經沒了,換成了瘦金體的「梅香榭」。

 

4

 

趁下人沒注意,我悄悄折了幾根花枝。

 

遙遠的記憶裡,娘親握著我的手教過我一句話:無心插柳柳成蔭。

 

希望棠花也可以。

 

我將院子裡不起眼的角落,翻了土,插了枝。

 

偶爾會自己出門,去買些菜籽花籽,種了滿院子。

 

蘇府沒人管我,反倒落個自在。

 

娘親S後,我的身子強了不少。

 

但我連喜悅都不敢有。

 

夜裡蘇府燈都滅了,我要鑽狗洞出門,前往山裡。

 

採藥草,日日煎服。

 

我從小就在喝湯藥,院子裡的藥味飄滿蘇府,也不會有人懷疑。

 

我爹偶爾會來看看我。

 

猶如慈父,凝眉問我:「養了十六年,也沒誰苛待你,怎麼這身子就是養不好?

 

「你娘以前不這樣。

 

「你怎麼半分沒有繼承她的體質。」

 

我垂眼,重重咳嗽兩聲,喉間血腥味濃重。

 

唇邊溢出血色,卻還要朝親爹告饒。

 

「是女兒辜負了爹的期待,但我生來如此,想來是隨了爹,又沒有好運氣能遇見我娘這般在乎你的人,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

 

我爹神色變換,最後拂袖冷哼,怫然離去。

 

「哼,養了個沒用的東西,我能期待些什麼?!

 

「陰陽怪氣的性格,半點不討喜!」

 

我不敢討喜。

 

我娘那麼討喜,還不是S得悽慘。

 

5

 

我的婚約轉移到蘇南枝身上後,推遲了幾年。

 

我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

 

這些年,不是沒有媒人來求親。

 

但被舒青荷壓下了。

 

她說堂堂蘇府嫡女還沒出閣,我一個野種憑什麼先嫁。

 

聽到這種黑白顛倒的言論,我連生氣的想法都沒有。

 

舒青荷是姑蘇城一個官家的庶女。

 

出生算不得很好。

 

但又比我娘的出身好太多。

 

我娘是山裡出來的,無親無故。

 

也沒見過世面。

 

一出來就遭了難,差點被山賊辱了貞潔。

 

是我爹救了她。

 

彼時我爹是個隻曉得讀S書的愣頭青。

 

面對我娘濡慕的目光,沒忍住,私定了終生。

 

和我娘成親後,教她認字讀書。

 

後來有了我。

 

日子是越來越好的。

 

直到我爹去參加科考,染了疫病回來,隻剩一口氣。

 

遠遠的,就讓我娘和我不要靠近。

 

他說:「臨S前,想再看看我的妻女。」

 

我娘感動極了,用一晚上就治好了他。

 

換她臥床休息了半月。

 

期間我爹落第的消息也傳回來了。

 

那之後,我爹和我娘都變了。

 

我和娘被分開。

 

我爹結交的人越來越多。

 

即便仕途沒了,我爹也越來越有本事。

 

蘇家變成了蘇府,院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我娘原本很好的身子,越來越差,也不願見我。

 

我不明所以,懵懂長大。

 

哭過鬧過也求過,還是沒人來愛我。

 

現在大了,反而沒了計較。

 

主母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無人可嫁,我便院內種草植花。

 

兩年前插的花枝長高了些許,隻是還未到開花的時候。

 

春天聞不到花香。

 

到了冬天,整個蘇府,反而飄滿了清冷的梅香。

 

聞到那種撲鼻香,我總是凝著眉,燃起火,熬那些苦得發麻的藥草。

 

6

 

熬到蘇南枝及笄,熬到她要出閣。

 

我在她憐憫的眼神中,被舒青荷指著。

 

「成天半S不活的,也別指望嫁出去禍害好兒郎了。

 

「去給南枝當陪嫁,好歹是你妹妹,可以照拂你一二。」

 

這般荒謬的提議。

 

我爹連眉頭都沒皺,同意了。

 

「也好,季家家大業大,季二少爺雖還年輕,但季大少爺妻妾成群卻並無兒女,日後說不準誰繼承季府。南枝一個人在季宅,多少讓人憂心,蘇棠去幫襯幫襯,以後他成了季府主母,你也能跟著享福。」

 

這話說出來,沒一個人會信。

 

我抬起臉,蒼白消瘦,苦笑無奈。

 

「爹,你看我能活幾年?如何幫襯?」

 

我爹凝眉,像是在看茅坑裡的石頭。

 

沒用,還臭。

 

「幫襯不了,就好好伺候你妹妹。

 

「若是南枝出了什麼意外,我唯你是問。」

 

我安靜點頭,接受現實。

 

良久,他們要走了。

 

我爹跟我擦肩而過。

 

我輕聲問他:「爹,你可曾把我當過你的親生骨肉?」

 

他的腳步頓了頓,指責我。

 

「你以為你前二十幾年的好日子是誰給的?」

 

我笑了笑,反問:「不是我娘給的嗎?」

 

我幾乎泣血,語調卻依然輕細:「是我娘,用自己的痛苦,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點一滴換來的,不是嗎?」

 

我爹驟然暴怒,回身一耳光將我打倒在地。

 

「胡說八道!沒有我,你娘能有什麼用?

 

「分明有那樣好的體質,卻瞞了我幾年,不該為蘇府的繁榮出一份力嗎?她都沒怨,你怨什麼?

 

「要不是她的欺瞞,我蘇府早就發揚光大了!」

 

最後,他又如同施恩般說:「你該慶幸你是個病秧子。」

 

他振袖,帶著妻女離開,把我丟下,宛如塵埃。

 

我捂著震痛的臉,眼淚滑落。

 

世人都說,渡厄女,沒有病弱之人。

 

除非,渡了他人的災殃病痛。

 

我娘渡了十幾年,早亡。

 

我一直這般虛弱,在我爹看來,我不可能是渡厄女。

 

6

 

蘇南枝出嫁時,陣仗很大。

 

十裡紅妝,八抬大轎。

 

我打扮樸素,隨轎行。

 

季二少爺器宇軒昂,身著大紅衣裳,高高坐在馬背上。

 

我隻在幼時見過他一面。

 

但他不認識我。

 

我垂首低眉,他接親走人。

 

沒有任何眼神交匯。

 

我沒能去前堂,被直接打發進院子,等新娘進洞房。

 

蘇南枝讓我守夜。

 

很幼稚,但我隻能照做。

 

月亮高懸,曖昧聲起。

 

我平靜如水,卻耐不住更深露重,低低咳嗽。

 

咳著咳著,手心裡又沾了血。

 

最近藥下得猛了些,還以為這樣就能留在蘇府。

 

可惜了。

 

我嘆了一口氣,掏出帕子,一點點擦掉手上的血跡。

 

房內聲響不知何時熄了,房門無聲開啟。

 

等我抬頭時,就看到季二少爺低頭看著我。

 

凝著黑濃的眉宇。

 

「蘇家都這麼對待下人?」

 

我不明所以,下意識問:「什麼?」

 

「身子這麼差,為何要守夜?」

 

他的問題,大有一股天真的味道。

 

我還沒想好如何回答,房內就響起了蘇南枝的聲音。

 

「落棠,備水。」

 

落棠,是蘇南枝給我起的丫鬟名。

 

我隻好看著季二少爺,示意他放我走。

 

他不放,重新叫了人。

 

又問我:「你也叫棠,那你認識蘇府大小姐蘇棠嗎?」

 

7

 

當時他去參軍了,並未見過我。

 

聽聞他很驍勇,在邊疆被稱為小將軍。

 

季夫人眼看季大少爺成婚數年,未得一兒半女。

 

小將軍的名頭說不要就不要。

 

把季二少爺喊了回來。

 

他回來沒多久,就被催著娶了親。

 

成婚當日,才知道新娘子叫蘇南枝。

 

我怔愣許久,大覺荒唐。

 

搖頭,又咳嗽了一聲。

 

捂著嘴間湿熱的氣息,輕輕搖頭。

 

沒說認不認識蘇棠。

 

季二少爺歪頭,似有很多問題。

 

但終究隻問了一個。

 

「你是蘇府的丫鬟,應當清楚。前蘇夫人當真與人私通?我娘說她壞了名聲,才換了那樁婚事。」

 

我的腦子像是被雷轟了一般,驟然發白。

 

旋即又氣得發抖。

 

袖子裡的手攥得S緊,指甲嵌進肉裡。

 

蘇連山,舒青荷。

 

當真是狠心。

 

活著不給我娘留活路。

 

S了還要給她扣一頂帽子。

 

難怪我爹那麼快就心安理得地扶正了舒青荷,也沒人嚼他口舌。

 

我抬頭,面色慘白,唇瓣被血染紅,怯怯地看了一眼季二少爺。

 

下一瞬,失去意識,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昏睡時,耳邊有爭吵聲。

 

一個質問:「我們的新婚之夜,你為什麼關心一個丫鬟?」

 

一個不解:「她都病成那個樣子了,你為何非要她伺候?」

 

「我娘誇你溫和寬厚,與人為善,在我看來,並非如此。」

 

蘇南枝頓時啞然。

 

竭力找補。

 

「我隻是吃味,沒有哪個新娘子能冷靜看著夫君關心別的女人。

 

「阿池,你以後隻關心我,好不好?」

 

季池聲音平淡,「你若把人當人看,我自然沒有關心別人的機會。」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不歡而散。

 

8

 

我昏睡了兩天。

 

醒來後,蘇南枝把我丟到了廢院裡。

 

看我醒了,吩咐丫鬟對我拳打腳踢。

 

專門打肚子和後腰。

 

「跟你娘一樣賤,看見一個男人就要勾引。

 

「沒臉沒皮,難怪老天爺給你一副要S不活的身子。」

 

我趴在地上,沉靜提議:「這麼討厭看到我,不如讓我回蘇府自生自滅吧。」

 

她冷冷地笑,說:「你想得美,我要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折磨。」

 

我很疑惑,我從未主動招惹過她。

 

蘇南枝蹲下身,捏著我的下巴,力道極重。

 

「從小開始,我看到你這張臉就討厭。

 

「我娘也是,恨S你這張跟你娘一樣的臉了。

 

「繼承體質不好嗎,怎麼偏偏隻繼承了這狐媚臉?

 

「為了不讓我娘糟心,我隻能多受點委屈。」

 

說完,她甩開我,站起來用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自己的手。

 

轉身嫋娜離去。

 

隻餘一句「髒S了」在空中飄蕩散去。

 

我仰躺望天,無聲喃喃:「你們才是。」

 

「髒S了。」

 

她們母女同心,同仇敵愾。

 

踩在我娘和我的脊梁上,一寸寸爬上去,然後罵我們髒。

 

9

 

我不能出現在季府前院各個水榭庭院。

 

無奈之下,我撿起老本行。

 

這個廢院雖破舊,但比蘇府的偏院還要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