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衣

第2章

讓我不曾想到,那些鄉紳家中,藏書如此之豐。


學海浩瀚,抄著抄著,我便對書中的內容著了迷,常讀常新,我買不起新書,囊中羞澀到甚至連紙墨都難以為繼。


 


我心中深知行竊非君子之道,又著實對這些書愛不釋手,這家老爺也是讀書人,想來也會明白我的心理,而且他家家財萬貫,拿走幾本書必然也不會多麼在意。


 


竊書不算偷讀,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


 


「不算。」


 


我看著官,官看著我,點點頭。


 


隻是拿著書沒走多遠,家丁就追了上來,勒令我交出東西,我萬分愧疚,臉紅得發燙,卻還是有些舍不得拿出。


 


沒想到這幫家丁兇神惡煞,不由分說對我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這老爺著實是小氣了些,但畢竟是我做錯了事,不敢反抗,抱著腦袋任由拳腳落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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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打累了,拿著東西離開。


 


我渾身疼痛,隻覺眼前天旋地轉,世界顛倒,走在路上搖搖晃晃,跌跌撞撞。


 


我感覺,我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此刻徹底地崩塌了。


 


8


 


這次來到酒館,我能察覺到,那些酒客落在我的目光裡,夾雜了些別的東西。


 


我明白那些目光的含義,每一道掩飾的取笑,都如同一把鋼刀,在我身上剜去一塊肉來。


 


「孔乙己?你走路怎麼不小心呀,摔成這樣?」


 


一人上前來,看似關心地詢問,我卻聽出了其中的不懷好意。


 


「哎,這哪是摔的,分明是被人打的啊。」


 


又有一人出聲,看似在回答那人的問題,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我。


 


「噢?莫不是遇到了劫匪?」


 


前一人繼續詢問,但是他那上揚的嘴角早已出賣了他的內心。


 


我無比祈求,抬起雙手,想要阻止他們繼續說下去,但那酒客們終究還是扒開了我身上最後的一塊遮羞布。


 


「哪有什麼劫匪,是他前幾日手腳不幹淨,偷東西被發現了,叫人打的!」


 


說罷,眾人一起笑起來,就連那十幾歲的小學徒也哈哈大笑。


 


他們圍著我肆意嘲笑,那一刻,我心中的驕傲,徹底破碎,就如同高高在上的官被人踩到了泥裡。


 


如此大辱,若是先賢們一定會就此了斷,可我不敢,我也不想S。


 


我還未當官,還未成為人上人。


 


官答應過我的,能中的,一定能中的。


 


古有匡衡鑿壁偷光,世人皆稱其為美談一件,我若高中,此舉必然也會被人稱贊之。


 


隻要我能中,隻要中了,這一切都不再會是問題。


 


對,我不能S,我要繼續考,我一定要中,我一定會中!


 


9


 


往後的日子裡,我成為酒館裡的笑料,身上的錢早就不允許我坐在屋子裡喝酒了,不得已,隻能站在櫃臺邊。


 


我還是喜歡要上兩碗溫酒,再點上一盤茴香豆。


 


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能暫時忘掉一切,忘記那刺耳的嘲笑,從那對功名的渴望中暫時解脫,鍾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酒館中人總是以取笑我為樂,這些庸碌人,總是愛看別人的窘迫之色,他們又豈知,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無知之輩,何其可悲,嗚呼哀哉!


 


我看著官,這麼多年了,它一直陪著我,身上的長衫換了又換,每每有人當了官,它就會把那人的長衫穿在身上,它當年送我的這件,也早就破舊不堪了。


 


我不會縫補,又無錢請裁縫,有人讓我換一件衣服,但我覺得,這長衫早就成為我的一部分,是我身上的皮,也是我胸中的心。


 


我還是不中,讀了一輩子的書,連個秀才也中不了。


 


怪哉,怪哉。


 


嘻嘻嘻,幾道清脆的笑聲傳來,我循聲看去,幾個孩子也學著大人的樣子,指著我笑起來。


 


看著他們就覺得看見了曾經的自己,他們跟著這些力巴莊稼漢們,這樣不好,腹中若是沒有學問,豈不是要吃一輩子的苦。


 


我瞧著那個小伙計,著實是靈光,便喚他過來:


 


「你讀過書嗎?」


 


他點點頭,我心中有些歡喜,腹中若無學問,將來必然寸步難行,這孩子好,好。


 


又想著既然如此,他也算個小讀書人了,我作為前輩自然要指點一二的。


 


「讀過書......我便要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


 


那伙計卻充耳不聞,這可不行,即使將來做了掌櫃,也是要記賬的。


 


「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嗎?」


 


好好好,這可是我賣弄文採的好機會。


 


「對呀對呀......回字有四種寫法,你知道嗎?」


 


說罷,我剛準備寫給他看,這小伙計就跑到了別處,我不由得有些惋惜,學問啊,多多益善才行,不讀書,怎麼能明事理呢?


 


我還是很喜歡這些小孩子們的,雖然他們一道笑我,但我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們與庸者一道,假以時日也會變得庸碌,與智者相行,才能獲得真正的學問。


 


隻要他們願意,我還是很樂意將這一身的學問傳授給他們,使他們遠離勞作之苦,考取功名的。


 


隻可惜這幫孩子年紀尚小,又不懂讀書的好處。


 


可惜,可惜。


 


10


 


我渾身疼痛,雙腿已經沒了知覺。


 


丁老爺家的家丁們打了我一天一夜,將我丟出門去。


 


「官,怎麼會如此啊?我隻是想要書啊!」


 


我問官,官沒有說話,看著我像狗一樣在地上爬著。


 


「我能不能中,我想中啊!」


 


官還是沒有說話,隻是發出嘻嘻嘻的笑聲。


 


我突然不想讀書了,聖人早就說過,百無一用是書生,想來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


 


「你不想當官了嗎?你不想當人上人了嗎?」


 


官又問我了,它問了我無數遍,每次我都會回答想當想當,這次我迷茫了。


 


「求求你,告訴我,我真的能中嗎?」


 


官笑了一輩子,這次它終於不笑了。


 


「十日後,來河邊找我吧。」


 


說完,陪著我一輩子的官消失不見了,隻留我一人趴在原地。


 


11


 


天氣寒冷,初冬將至,我爬著來到酒館,隻想再喝一杯溫酒。


 


酒館掌櫃依舊取笑著我,酒客們依舊取笑著我。


 


這腌臜的世間,這腌臜的人啊。


 


那小伙計將酒端在了我的面前,一碗溫酒下肚,身上舒坦了些,這孩子,看著真叫人歡喜,若是讀書,必然能考取功名吧。


 


喝完了酒,我用手撐著走出門去,嘲笑聲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了為止。


 


我爬到了河邊,冬日將至,四周光禿禿的,隻有一棵棵枯S的老樹。


 


我突然想到了許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在河邊,想看看自己臉上有沒有字時的模樣,於是又探出了頭,看著水中的自己。


 


當年那個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憧憬的孔家小子早就不見了,現在我看見的,是一個面如枯槁,雙目無神的孔乙己。


 


阿也!我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我摸著自己的臉,看著自己的手。


 


這是我啊!


 


「官,你出來!」


 


我苦讀多年,終究教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五谷不分,四肢不勤,成為一個廢人啊。


 


再看我一生,一直做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美夢,成為所有人嘴裡的笑話。


 


「官,你出來!」


 


我又喊了一聲,聲音顫抖,充滿了懇求。


 


「你不想當官了,你不想成為人上人了嗎?」


 


官穿著長衫,笑嘻嘻地從河裡鑽出。


 


「不想了,我不想做官了。」


 


我抱頭痛哭,聖人之言再也安慰不了我,多年積壓在心裡的苦楚,一下子宣泄出來。


 


「我為何會如此啊!」


 


官還是笑,然後湊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道:


 


「你想當狗啊,可惜你連狗都當不了,哈哈哈哈!」


 


它一揮手,我就來到了皇上的金鑾殿上,文武百官高喊萬歲,官穿著黃袍,坐在龍椅之上,手裡拿著無數的鐵鏈,拴在了百官的脖子上。


 


百官們一同回頭看向我,他們的臉上同樣隻有一個官字,下面的口發出嘻嘻嘻的嘲笑,上面的口卻開始如同狗一般汪汪汪起來。


 


這些鐵鏈慢慢延伸,直到天下的每個州府,每個縣,每個村,拴住了所有的官老爺們。


 


無數的讀書人翹首以盼,渴望著戴上那條繩子,為此不惜窮盡一生,隻為成為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百官們圍住我,所有人都在笑著,他們指著我道:


 


穿長衫的孔乙己,狗一樣的孔乙己。


 


想當奴才的孔乙己,狗都不如的孔乙己。


 


我不是狗,我是人,我想要爭辯,可嘴裡卻一樣發出了汪汪汪的聲音。


 


我一輩子都想當狗,成為皇帝的一條狗。


 


官穿著龍袍,笑得直不起腰來,百官們搖身一變,成為酒館裡的酒客,他們繼續指著我笑罵道:


 


穿長衫的孔乙己,狗一樣的孔乙己。


 


想當奴才的孔乙己,狗都不如的孔乙己。


 


然後又變成了那群孩子們,他們聲音清脆,像是鈴鐺一樣好聽:


 


穿長衫的孔乙己, 狗一樣的孔乙己。


 


想當奴才的孔乙己,狗都不如的孔乙己。


 


我不是,我沒有!


 


我拼命揮手,想驅趕他們, 眼前的一切早就消失了, 百官消失了, 酒客消失了,官也消失了。


 


哪有什麼官, 那從來都是我自己臆想出的人而已。


 


是我的念想, 是我的欲望,是我想當狗的那顆心。


 


我用手拼命地爬,想要逃離這裡,一抬眼卻看見一雙腳。


 


李甲掛在了枯樹上, 繩子連著樹枝和脖子, 身體隨風搖晃。


 


再一抬頭,每棵樹下都掛著人,千百年來無數像我一樣的人, 都掛在這裡。


 


他們慢慢轉過身, 臉卻都成了我的樣子。


 


孔乙己, 你這條老狗, 還想去哪啊?


 


被官吸幹了血, 吃淨了肉,你還能去哪啊?


 


對,長衫,我想脫掉它,可它早就成為我的皮, 長成了我的肉, 變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再也無法脫下了。


 


我被官吃了一生,如今它連我最後的骨頭都要一同嚼爛了。


 


「你是誰?」


 


「我自」救命。


 


我想求救, 它要吃了我。


 


但我向誰求救, 誰又會聽我的。


 


官, 它到底是什麼啊!


 


我被它抓在手裡,那空蕩蕩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張嘴巴, 然後將我扔了進去。


 


不知怎麼地, 我突然想起了酒館那個讀過書的小伙計。


 


看看自己,看看他。


 


我是曾經的他, 他是未來的我。


 


官在他的身邊, 嘻嘻哈哈,嘰嘰喳喳。


 


我想告訴他,莫要被它哄騙了,官要害你了。


 


又想說, 千百年來,那無數的讀書人難道都錯了嗎?


 


讀書錯了嗎?


 


可為何我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麼啊?


 


我想說很多很多。


 


最終也隻是憋出一句。


 


別學我。


 


12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 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S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