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時光機

第5章

 


偏僻血腥的車棚裡,隻剩我們倆,孤獨地擁抱著。


 


警笛聲呼嘯而來。


我猛然驚醒,拼命推開他:「警笛你沒聽見嗎?警察馬上就要來了!你快走啊,這一切原本就和你沒關系,這是我的命運,是我姜言的命運,跟你沒關系!」


 


可許宵紋絲不動。


 


他SS地抱住癲狂的我。


 


我哭著求他:「你快走,好嗎?求你了……」


 


一滴溫熱的淚,掉進了我的脖頸。


 


我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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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哽咽著說:「我做不到,姜言。」


 


我仰著頭,絕望地哭泣。


 


我以身為餌,策劃了自以為精妙的布局。


 


而這個少年,一無所知卻滿腔孤勇地衝進棋局,毫不猶豫地將我打撈出去。


 


棋盤被摔在了地上,而他也被牽扯進了這令人心碎的因果之中。


 


老天爺,我認輸了,我玩不過你。


 


可是你能不能,放過許宵?


 


11


 


面對警察的訊問,我隻說:「許宵是見義勇為。」


 


我拉開衣領,挽起衣袖,低下縫了七針的頭頂傷疤,將青紫腫脹傷痕累累的地方展現給他們。


 


「王偉強要強奸我,如果不是許宵,我可能會S。」


 


女警察移開了視線,語調很溫柔:「9 點 20 分,接警臺接到的不明爆炸物的電話,是你撥打的吧?」


 


我說:「對,我昨晚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夢見小區被炸飛了,時間就是今晚的九點半。」


 


她望著我:「就因為一個夢?」


 


我扯了扯嘴角:「不然呢?難道我能預知未來,知道九點半會被人侵犯?如果你們做過調查,應該知道,在今晚以前,我跟樓上的鄰居沒有過私交。」


 


她沉默了下去,少頃,換了話題:「包裡為什麼會有防狼噴霧?」


 


我說:「因為我有被害妄想症。」


 


「……」


 


她頓了頓,問:「許宵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我停頓良久,說:「我不知道,你們應該去問他。」


 


一牆之隔的審訊室裡。


 


許宵坐在椅子上,回答了同一個問題:「我暗戀姜言,想跟她表白。」


 


「那你為什麼會攜帶棒球棍?」


 


許宵說:「因為我體育很好,想給她展示一下我的長處。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是會忍不住孔雀開屏。」


 


「這理由很牽強。」


 


許宵突然笑了,說:「那你想要什麼理由呢?難道我能預知未來,知道那個畜生會在今晚犯案?!」


 


「……」


 


他向前傾,十指交疊,帶著點譏诮:「如果我真能預知未來,我不會等到現在。」


 


……


 


7 棟 1 單元門口的那盞線路接觸不良的監控,奇跡般地在今晚通了電。


 


它記錄下了一段 47 秒的影像。


 


高大強壯的男人舉著自行車砸向女孩的頭顱,頃刻之間血花四濺。


 


女孩停止了掙扎。


 


男人一把解開自己的皮帶,扯下女孩的褲子,就要實施犯罪。


 


而身後有道沉默的長影,舉起棒球棍,狠狠砸了下去。


 


……


 


與此同時,警察在王偉強的家裡,找到了他的筆記本電腦。


 


電腦裡有一個他不為人所知的私密賬號,賬號裡寫滿了他對樓下那個十七歲女孩齷齪的心思。


 


他故意破壞了路燈電路,他要了結她。


 


他要把她變成隻屬於自己的花,永遠地陪伴他。


 


……


 


許宵的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辯護律師。


 


他接手了許宵的案件。


 


許爸爸主張,許宵的行為屬於「對正在進行強奸的暴力犯罪,採取的防衛行為」,應當被認定為見義勇為,屬於正當防衛。


 


法院駁回。


 


綜合監控錄像、現場證據、證人證詞。


 


法院認為,在救援受害者的時刻,許宵並沒有出聲制止施暴者,而是直接採取了毆打行為。


 


該行為屬於防衛過當,涉嫌故意S人罪。


 


因其年滿十六周歲而不足十八周歲,判處其有期徒刑六年。


 


許爸爸不服,當庭表示要上訴。


 


但二審終審仍然維持了原判。


 


六年,2192 天,最好的青春時光,他將在監獄高牆裡度過。


 


我救下了外婆,他救下了我。


 


而他自己,無可救贖。


 


那天,我坐在證人席上,聽見法官最終的宣判。


 


法槌敲出沉悶的鈍響,像是砸在我的胸口,令我於絕望中認清了現實——


 


我鬥不過命運。


 


那一瞬間,我哭得難以自抑,扶著桌子倒氣,喉嚨被淚水堵住,眼眶也模糊不清。


 


滿場的目光聚到我身上,我無法顧及,那山呼海嘯般湧來的愧疚與絕望,快要將我淹沒。


 


而那整場判決中始終挺直背脊紋絲不動的少年,忽然向我投來了一瞥。


 


他竟然帶著點兒笑,無聲地說:「姜言,別哭。」


 


……


 


輿論沸沸揚揚的「少年反S案」落下了帷幕。


 


關於「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界限的爭鳴,在法學界久久激蕩。


 


無數專家學者和普通人,或秉持著自己的法理觀點,或從樸素道德出發,就這項議題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討論。


 


有記者聞著味道試圖採訪我,在許宵爸媽的幫助下,我和外婆搬了家。


 


遠離了記者,也遠離了樓上點著喪燈的鄰居。


 


在一個晴天,我的申請終於得到了批復。


 


我前往看守所探望許宵。


 


他的紅色寸頭染成了黑色,七顆閃耀的耳釘也被取下。


 


他坐在玻璃後面,穿著橙色的馬甲,神態很平靜,看見了我,還微笑了一下,似乎跟從前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誰也無法忽視他腕上的那副手銬。


 


原本想好的,絕對不能在他面前情緒失控。


 


可是,隻看見他一眼,淚水就不停地掉落了下來。


 


哽咽得無法說話。


 


最終還是許宵先開了口,懶散的語氣。


 


「姜言,你怎麼老愛哭啊?以後我可不能替你擦眼淚了。」


 


眼淚掉得越發洶湧,我匆忙拿紙捂住眼睛。


 


我說:「對不起。」


 


許宵說:「別犯傻,你沒有對不起誰,是別人對不起你。」


 


我拿額頭抵住桌面,肩膀劇烈地顫抖,眼淚墜在了膝蓋上。


 


他輕聲喊我的名字:「你能把頭抬起來嗎?我想看看你。」


 


我匆忙擦幹眼淚,默默地與他對視。


 


許宵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說:「你身上的傷都好全乎了嗎?」


 


我答:「都是皮肉傷,好得快。」


 


他點點頭,又問:「這件事情不會影響你學習吧?我記得你想考清華。」


 


明明是他失去了參加高考的機會,為什麼能這樣輕描淡寫地,隻關心我的未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按捺驟然升騰的淚意。


 


然後開口:「許宵,有句話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非常喜歡你。」


 


許宵有一瞬的怔忪,然而他很快笑了起來:「姜言,你好笨。你說過的,在那天下午。」


 


我急切地攀著玻璃:「我那天沒有說清楚,我真的非常……」


 


獄警輕咳一聲:「時間到了。」


 


許宵站起身,都走到門口了,卻又回頭。


 


他漫不經心地說:「姜言,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喜歡的是高三的一個學姐,救你隻是偶然,你可別給我搞以身相許守身如玉那一套。」


 


我點頭,笑得輕松:「當然,我知道你喜歡別人。」


 


門關上了,他走了。


 


我的背脊順著牆壁緩緩滑下去,終於可以放聲大哭。


 


2015 年的許宵,你可能不知道。


 


在另一個時空、和我相愛多年的,2023 年的你自己,曾經獻寶般地把自己的高中博客分享給我。


 


那裡面有十三條長博文,記錄著你從 2014 年開始的暗戀心事。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她坐在第三排,愛吃牛肉粉絲包子。


 


你為她染了紅頭發,打了一排耳釘,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卻對此一無所知。


 


哥們兒勸你去表白,你卻覺得不能耽誤人家考清華。


 


於是你們的關系僅限於第三排和最後一排,從後往前收試卷時偶爾的姓名重疊。


 


直到那個下午,她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詢問你是否可以教她翻牆。


 


你表面平靜似水,內心卻有一百個小人在跳舞。


 


她叫作,姜言。


 


12


 


外婆沒有去世,我長久地停留在了這個時空之中。


 


高考後填志願,我填的全是法學相關。


 


最後我如願以償,考上了中國政法大學。


 


別人在刷績點、參加校園活動,我跟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師,專門研究防衛過當與正當防衛的量刑問題。


 


數次,我申請去探視許宵,卻被告知犯人拒絕與我會面。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暗示我,讓我忘記他,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那怎麼可能呢?


 


許宵,我和你之間,並非隻有 2014 年到 2015 年短暫的同學情誼而已。


 


我們之間,有著橫跨四個時空長達十餘年的漫長愛情,以及,我欠你的一條命。


 


我每日在圖書館與教師辦公室之間奔波,拒絕掉所有的曖昧關系。


 


室友笑我心如止水似尼姑,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贖罪。


 


許宵在監獄高牆內服刑,我就把自己變成一座移動的囚牢。


 


他不肯見我,但我有我的方式陪伴他。


 


2018 年的秋天,我所在的城市終於被收錄進百度地圖的實景畫面。


 


我打開了闊別已久的功能界面。


 


2015 年的夏天,保松小區外是推著木車叫賣冰飲料的阿姨,還有一樹傾斜的廣玉蘭。


 


沒有穿著淺藍色上衣的外婆,沒有下著象棋的老大爺。


 


一切都變了。


 


從那個秋天許宵敲在男人頭上的一悶棍開始,命運的樹枝發生分叉。


 


期間無數新鮮綠芽生長,藤蔓糾葛著,蔓延出一片新的故事線。


 


我猶豫著,輸入新的地址:濱海市第二中學。


 


畫面跳躍變幻,最終變得清晰穩定。


 


第二中學的外圍牆邊,有一對熟悉的人影。


 


少年理著紅色的寸頭,少女扎著高高的馬尾。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腕迅疾地向前奔跑,校服衣角在空中張揚地飛起。


 


那是 2015 年的秋天,我和許宵。


 


他笑著回眸,意氣風發到了極點,側臉在太陽下折射出極為驚豔的弧度。


 


真好看啊,真英俊啊。


 


可是……那樣燦爛的一個人,卻要在高牆內煎熬六年青春。


 


淚水漸漸模糊雙眼,我拼命擦掉。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姜言,你要振作,你要思考,你要去琢磨……


 


大腦飛速運轉,命運在此刻垂青於我。


 


我咬緊嘴唇,感到虛空中那蛛絲般細微的關聯,被我狠狠攥在手心——


 


這個時空的 2015 年,外婆沒有去世,於是,她的影像就沒有被街景收錄。


 


這個時空的 2015 年,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是許宵,於是,他就出現在了街景之中。


 


如果,我能從 2023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外婆。


 


那麼,我是否可以從 2018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許宵?


 


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我努力回憶起數年之前的時光漩渦。


 


在那之前,我都做了什麼,才誘發了那無可抗拒的命運引力?


 


眼淚慢慢滑落,我伸手觸碰屏幕。


 


巨大的引力從指尖漫過全身……時間與空間停止流動。


 


我急速下墜、下墜。


 


去完成屬於姜言的,既定的命運。


 


13


 


2015 年秋天,高中生姜言的臥室裡。


 


我睜開眼睛,熟練地按掉還沒響的鬧鍾。


 


外婆把牛肉粉絲包子放在餐桌上,我笑嘻嘻地撲過去,結結實實地給老太太來了個擁抱。


 


老太太嚇一跳,隨即慈愛地抱住我:「幹嘛喲,這麼煽情?」


 


「今天晚上學校搞活動,全體學生留宿,我晚上不回家啦。」


 


她點點頭,又端出白粥來給我喝。


 


我不怕燙地喝了一大半,仰起頭:「外婆,能不能給我裝幾個包子帶去學校呀?我有個同學,可想吃你的包子了。」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縫:「真的啊?」


 


我拎著那袋包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下樓梯,跟小老太太揮手道別。


 


這一次,我沒有跟外婆不舍地擁抱。


 


因為我知道,這一次,我必定會活著回來。


 


走出公交,踏進教室,走向後排。


 


那群正在討論籃球討論遊戲的男孩子莫名安靜下來。


 


正中央的那個紅色寸頭的男生,忽然緊張地抿起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