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

第3章

孩子們都很喜歡我。


 


她們問我:


 


「老師,你考了清華這樣好的大學,那你在什麼公司工作啊?」


 


「肯定是外企!林老師說了,外企最賺錢!」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揚著臉一臉篤定:


 


「是公務員!」


 


「我聽人說了,宇宙的盡頭是考公!」


 


我被她板正的小臉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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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著笑著眼睛又湿了。


 


可我什麼都不是啊。


 


我變成了宋媽媽最厭惡的那種女人。


 


相夫教子,一輩子鎖在灶臺廳堂。


 


宋媽媽從後排站起來,張口就是無差別攻擊:


 


「一個個都是十萬個為什麼嗎!都考 100 分了是不是?給我把心思放到正道上!」


 


教室一瞬間噤了聲。


 


可是她自己卻背過身去抹起淚來。


 


越老反而越愛哭鼻子了。


 


還要我哄。


 


真是的。


 


……


 


可後來,她們都瞧出來我不對勁了。


 


我的淤紫爬到了臉上。


 


人也薄成一張紙片。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我甚至不小心嘔出了一口血。


 


我生怕嚇著她們,趕緊背過身擦。


 


可等我收拾好,強裝鎮定轉過身的時候,就看見一雙雙紅紅的眼睛。


 


「鎮上的牛二他爸就是咳血,沒兩個月就瘦成一把骨頭。然後……」


 


「宋老師,你是不是要S了啊。」


 


我笑起來。


 


「才不是S了,是要變成小星星了。」


 


「你們以後看到天上有流星,那就是老師劃過的痕跡,你們啊一定要趕緊許願。不然許晚了,我聽不見,就不給你們實現了哦。」


 


大概是我現在太憔悴了,笑起來不漂亮了,她們都不信我。


 


馬尾辮小姑娘倔勁上來了,眼裡含了一包淚:


 


「你騙人!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說著她扭頭又跑了。


 


得。


 


這下我還得兼任哄小孩了。


 


我放下課本就要去追她,結果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楊毅。


 


他在哭。


 


我在笑。


 


那天我打電話跟醫生說,如果我活不過一個月了,就請他想辦法「無意間」讓我的丈夫知道這件事。


 


他是我大學導師的丈夫,向來靠得住。


 


就是怎麼昨天我復檢的時候,還騙我一切都挺好的呢?


 


又一個騙子。


 


明明……又少一個月可活了。


 


12、


 


這是我第二回看楊毅哭。


 


可這回,我心裡已經沒有半點波瀾了。


 


我笑嘻嘻看著他:


 


「這是為我哭啊?還是為錢哭啊?」


 


他痛苦,我就偏要扎他。


 


宋不離本就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隻是這些年被豬油蒙了心,讓自己過得這樣憋屈。


 


現在老娘不樂意伺候了。


 


他仿佛聽不懂我的冷嘲熱諷,隻是顫著聲問: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偏頭笑:


 


「告訴你做什麼?讓你丟下大肚子許滿來看我?我可不敢。」


 


「我哪這麼重要啊,楊毅。」


 


我知道的。


 


這些年我為他哭過多少回。


 


這會我再笑,他就有多難受。


 


可我還不放過他。


 


我作勢託腮回想了一會:


 


「我拿到確診單那天,其實找你了。你記得不?我說我在醫院瞧見你倆了。」


 


「楊毅,你還記得你那天說了什麼嗎?」


 


我從沒見過楊毅這個模樣,一瞬間血色褪盡。


 


人也仿佛站不住似的,平地站著都險些一個趔趄。


 


我拍拍手,滿意地站直身子,準備結束這場寒暄:


 


「離婚協議書也收到了吧。籤了吧。」


 


他身子抖了抖,可偏偏裝作沒聽見,隻是執拗地扯著我:


 


「你現在就跟我回北京!咱們找最好的醫生!」


 


這回我是真的大笑出聲了,笑到眼淚都飆出來那種:


 


「你早幹嗎去了啊,楊毅?」


 


我擦擦淚,神色終於認真起來。


 


我轉向他:


 


「楊毅。我活不成了。」


 


「我活不成了,你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


 


他隻是不願意相信。


 


生生把自己逼成個囚徒。


 


13、


 


還偏偏要把自己囚在我身邊。


 


我覺得好笑:


 


「怎麼?」


 


「你分分鍾上千萬的單也不用談了?」


 


「千期萬盼的孩子也不用陪了?」


 


他不應我。


 


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


 


看我經過院角的時候偷偷把宋媽媽種的向日葵揪禿了。


 


然後被她追著滿院吼。


 


可是現在我都跑得這樣慢了,跑兩步都要停下來喘幾口氣,她卻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抓不住我。


 


真逗。


 


看我變著法地從傻孩子們手裡騙糖。


 


後來她們都不愛搭理我了。


 


隻有那個馬尾辮小女孩,她總是偷偷地在我兜裡塞下一顆糖。


 


草莓味的。


 


甜得很。


 


我嘴裡含著糖看著面前的楊毅,他正小心翼翼地往我身上披著毯子:


 


「風大,別感冒了。」


 


我睨著他:


 


「你老跟著我幹嗎啊?快滾回去。」


 


其實最開始楊毅是非要帶我回家的。


 


我就呸他:


 


「我大半輩子被你囚著,這會兒都要S了,你都不能放我自由嗎?」


 


於是他就閉了嘴。


 


現在的楊毅,對我有求必應。


 


好像欠了我什麼似的。


 


不對,他的確欠我的。


 


欠了好多好多。


 


多到這短短一個月,他根本還不清。


 


我不走,他就留下。


 


我不給他地方住。


 


他就自己搭個帳篷在院子裡。


 


堂堂公司總裁幾天也洗不上一個澡,蓬頭垢面地窩在天寒地凍的冬日裡。


 


我覺得高興。


 


讓孩子們半夜偷偷往他的帳篷裡放蟑螂老鼠。


 


然後倚在二樓美滋滋看他穿著秋褲在院子裡亂竄。


 


可不管我在哪個角度,他總能一眼發現我。


 


然後用那雙溺S人的眼睛看著我。


 


從前我有多喜歡。


 


如今就有多厭惡。


 


比如現在。


 


我把毯子甩在地上,故意踩上幾腳。


 


「沾上你味道的東西,都讓我惡心。」


 


他臉色一瞬間蒼白,卻還是擠出笑:


 


「我去你房間給你拿新的。」


 


我剛想說話,鼻子裡就流出兩股熱流。


 


滴落在雪白的羽絨服上。


 


白得純粹,紅得刺眼。


 


我突然覺得心情又好了起來。


 


十七歲的時候,我是楊毅的年少歡喜,是他愛而不得的白月光。


 


二十七歲的時候,我是他沒能珍惜的痛,即將成為他嵌在心口的朱砂痣。


 


他毀了我的一輩子。


 


我也要毀了他的。


 


14、


 


楊毅手忙腳亂地從兜裡掏紙,卻隻掏出一隻震動的手機。


 


上面是許滿的名字。


 


他好像更慌了。


 


我用袖口隨便揩了揩鼻血,卻反而對他笑得溫柔。


 


「接啊。那是你心心念念的孩子呢。」


 


楊毅毫不猶豫地摁掉了手機。


 


期期艾艾地看向我:


 


「小離……」


 


我再次大笑起來,為這眼前熟悉的一幕。


 


隻不過曾經被棄如敝屣的人,是我。


 


被悉心關懷著的,是許滿。


 


如今掉了個個,我卻半點高興不起來。


 


隻覺得惡心得厲害,胃裡陣陣泛著酸。


 


大吐特吐了好一陣,我才抹去嘴角的血絲,笑眯眯看著他:


 


「怎麼能不接電話?許滿肚子裡的可是我的親外甥呢。」


 


楊毅呆愣在原地,滿臉愕然:


 


「你……說什麼?」


 


我沒管他,徑直進了屋,甩給了他一個文件夾。


 


「許滿不懂禮數,搶妹妹的男人。」


 


「可我是宋媽媽教出來的,不能不懂。」


 


我又拿起床邊的一個紅包,塞進他懷裡:


 


「我當初被扔在福利院門口,襁褓裡被塞了二十張大團結,換成現在的價值,大概是八千塊。」


 


我抬起下巴朝紅包點了點:


 


「都在這裡了。」


 


「也算我這個小姨給未來的外甥的見面禮。」


 


「我宋不離和許家兩清了。」


 


說完,我不給他反應的機會,重重拍上了門。


 


隔著窗戶的縫隙,我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呆立了很久很久,才顫著手翻開了那份調查報告。


 


然後他仿佛再也站不住似的,身子癱軟下來。


 


我從沒見過楊毅這個樣子。


 


他總是驕傲的,意氣風發的,似乎總是擊不垮似的。


 


我看得煩,重重闔上了窗戶。


 


眼不見為淨。


 


可這道聲響卻好像驚醒了他。


 


楊毅重重撲到門上,一遍一遍地叫我:


 


「小離,對不起。」


 


「對不起。」


 


「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她們都隻是跟你像,卻都不是你。我唯一愛的隻有你。你信我。」


 


「求你再給我一個對你好的機會,好不好……你是我的命啊,我怎麼舍得傷你呢?怎麼就舍得放縱自己傷了你呢?」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哭得聲嘶力竭。


 


吵得很。


 


也假得很。


 


假得我有點惡心。


 


我木著臉回到床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睡吧。


 


睡了就不吵了。


 


15、


 


整夜整夜的夢魘像隻巨獸,幾乎要把我吞沒。


 


夢裡是十七歲的楊毅,他笑著給我拋了個紙團,一臉賴皮:


 


「宋不離,這題我不會,你快給我講講。」


 


我剛要打開手裡的紙團,它就消失了。


 


變成了許滿寄給我的照片。


 


她們相擁的,接吻的,甚至是……上床的。


 


我瘋了一樣撕碎了所有照片。


 


可一張張碎片裡都是楊毅日益冷漠的臉,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


 


碎片裡的他說:


 


「宋不離,你能不能不要總盯著我?你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離了我,你會S嗎?」


 


「宋不離,你不怕遭報應嗎?」


 


一字字一句句仿佛沁著毒液的枝蔓纏得我幾乎窒息。


 


冷得厲害。


 


有人把我抱進了懷裡,輕緩的力道一下下拍著我的背。


 


耳邊是熟悉的兒歌哼唱聲。


 


她替我抹去面上一片湿涼,哄道:


 


「宋媽媽在這裡,小離不怕,快睡吧。」


 


可我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一直流一直流。


 


卻也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16、


 


早上一推開門,我就瞧見了蜷縮在門邊的身影。


 


是楊毅。


 


一張臉凍得雪白,看起來比我更像將S之人。


 


我抬腳踢踢他。


 


他驚醒。


 


看見我的那一刻眼裡迸發出光亮:


 


「小離……」


 


我把離婚協議書和財產捐獻協議書一起扔在他面前:


 


「籤吧。」


 


他的神色一瞬灰敗。


 


可他沒再拒絕我,隻是苦笑:


 


「隻要你高興,什麼都好。」


 


我嗤之以鼻。


 


籤字的時候他皴裂的手指裂開,殷紅的血液滴在合同上。


 


楊毅突然抬眸看向我,眼裡帶著冬日的水汽,和一絲莫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