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黛嬌
第1章
他可是萬人之上,她以為自己足夠特別,就能摘取帝王心。
他予偏愛,她才有恃無恐。
她以為自己能永久地捏著那人的心,可她錯了。
帝王之愛。
向來是,此時蜜糖,彼時砒霜。
1
「佩芫,你過來看看。」
李呈赟招招手,頭也未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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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茶杯,輕步走過去。
書案上一摞子畫像,畫像中女子皆絕色驚豔,不可方物。
「怎麼樣?你瞧著哪個順眼?」
四品以上官員家的妙齡貴女,未來的太子妃人選,怎輪得到我一個奴婢指手畫腳。
「貴人們個個品貌俱佳……」
「虛偽!」他斜睨一眼,打斷我,「你如今都會跟我打官腔了。」
我垂眸,望向他稜角分明的側臉。
自有記憶起,我便跟著太子李呈赟,到如今,竟也有十二個年頭了。
他在外冷傲凌厲,回到我面前,卻時常一團孩子氣。
「奴婢說的都是實話,端看殿下喜歡哪樣兒的?」我無奈應道。
李呈赟手一揚,畫軸滑落,「孤看著,長得差不多,一個個木頭樁子一樣,講話也是無趣至極。」
他又瞧我一眼,「難道女子長大後都這樣?你也是,一點不如小時候可愛。」
我一頓,腦子裡閃過毓姑姑的笏板,平聲道:「太子教訓得是。」
手心不知被打腫過多少次,自然學會了謹言慎行。
禮不可廢,可我也不願對他虛與委蛇。
我細細捧起畫像,一一看過,「這位娘子清麗柔美,書卷氣馥鬱,應可與殿下談史論今。」
李呈赟接過畫卷,瞥了眼,隨口道:「太子妃是輔助孤,管理好太子後院,不是用來談天說地的。」
我怔愣片刻,想起他曾眼含期待,說以後定要娶心愛女子,紅袖添香,琴瑟甚篤。
長大的又何止我一人。
「她乃太傅千金,父皇應當樂見其成。」他哼笑一聲,「就她罷。」
如此隨意一指,便是女子終生歸宿。
我垂下目光,掩住惶惶神色。
手腕忽地一緊,李呈赟扯過我,撓了撓手心,「板著個臉,你該不會是吃味了吧?」
一霎間,我驚得心髒幾乎痙攣,遽然抬眸,與他目光相撞。
他眼中的揶揄溢出。
我才反應過來,此「吃味」非彼「吃味」。
悄聲呼出一口氣後,我肅起顏色,「殿下慎言,這話若是讓旁人聽見,我……」
「你什麼?」他下巴一揚,「你是我的人,誰敢奈你何?」
盡管知道,他口中「我的人」,指的是僕從,是伙伴,甚至可能是摯友。
但這三個字,依然令我胸腔酸脹。
五月初八,黃道吉日,太子李呈赟迎娶太子妃,舉國大喜。
昏黃燭火下,太子妃穆玥眉眼溫和,脈脈看著醉酒倒在喜床上的李呈赟。
彼時,我捏著擰過的熱水帕子,有些踟躇。
往日裡,都是我親力親為,他不願讓別人近身。
可如今,他娶了妻。
「芫姑娘,我來吧。」太子妃嗓音軟和,如春日拂過柳枝的微風。
我彎腰呈上。
她接過,自然側身,細細擦拭李呈赟的額頭,臉頰,與薄唇。
我目光不由自主探去,隨著她手下動作輕移。
驀地,穆玥抬眼看向我
四目相接,我猛然跪倒在地,「奴婢僭越。」
「瞧你嚇的,」穆玥低低笑道,「快扶佩芫姑娘起來。」
我自然不敢讓太子妃身邊的人扶,趕緊自己麻利爬起來,「謝太子妃。」
「莫怕,我隻是瞧你面善。」
她傾身,挨我近了些,隻用我們倆人可聞的音量,問道:「你可是殿下的……」
「不是。」我又要屈膝,卻被太子妃扶住手肘。
她溫聲開口:「我不是狹隘刻毒之人,之所以問你這話,隻為怕委屈了你,你且安心。
「你照顧殿下多年,我有很多地方還需你指點,我們協力輔助殿下,可好?」
我默然俯首,心念一動。
她定是一位好妻子。
2
李呈赟未曾表露,自己對太子妃的喜惡。
但每每清晨,太子妃送走他時,臉上總布著奇怪的紅暈。
我沒見過李呈赟喜歡一個人的樣子。
總歸,他不討厭她。
他們的確不談天說地,更多是守在同一片天地,默默做著各自的事。
有時也手談一局,太子妃鮮少會輸。
李呈赟總讓著她。
此時,太子妃會露出罕見的羞澀,讓原本隻是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嬌豔顏色。
我以為這就叫相敬如賓,夫妻楷模。
直到遇見穆襄,我才懂得。
原來愛人之間,隻有相敬如賓是不夠的。
穆襄的蹴鞠,直直射向李呈赟,正中他的額角。
一般人早就嚇得跪地求饒,遑論她還是個小姑娘。
可穆襄沒有。
她拎著裙擺衝過來,如夏日裡鮮活的荷尖,隨著水波擺蕩。
「好可憐啊,這麼俊的面孔。」她捧住李呈赟的臉,泛著水光的眸子一動不動。
我張了張嘴,想提醒他們,太近了。
你們的距離太近了。
她再昂首一點點,他再俯身一點點,兩人便唇齒相接。
忽地,穆襄傾身而上,紅豔豔的小嘴嘟起,輕輕朝他的額角吹氣。
「痛嗎?李呈赟?」
她叫他李呈赟。
我惶惶然,回過神,立馬伸手去拉穆襄,「穆小姐,不可——」
「無礙。」李呈赟打斷我,雙眼卻還沉沉望著近在咫尺的穆襄。
他低下一寸,兩人距離漸無,「穆襄,你好大膽子,上次對孤動手,這次又用蹴鞠砸孤,真諒孤不敢罰你?」
李呈赟聲音裡的壓迫性十足,聽得人隻軟了膝蓋。
穆襄卻偏偏迎上去,吃吃笑道,「那你要罰我嗎?罰輕點好不好?我怕痛。」
李呈赟蹙起眉,冷聲斥道,「還不松手?」
她聽話地松開他的臉。
他卻像是不滿意,眉心擰得更緊。
穆襄後退一步,昳麗的眉眼神採飛揚,「李呈赟,你口不對心,你明明根本不想罰我。」
「你——」
「既然你不想罰我,那我就走啦!」
美人如一陣風,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回眼,看向李呈赟。
心裡猝然咯噔一下。
他立在原地,魂卻像跟著那陣風飄走了。
「殿下,她是太子妃的娘家妹妹。」我遲疑著開口,帶了點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提醒。
他投來意味不明的一眼,「同父異母,她生母是太傅妾室。」
他知道。
他認識她。
「殿下認得她?」我問著,心裡卻早已肯定。
那般熟稔,不像是第一次見面。
李呈赟眼底微不可察閃過一抹笑意,「S丫頭,膽子比她老子大,上次在臨韻寺遇到,她當孤是登徒子,上來就拳打腳踢……」
我倏地抬眼,緊張道:「殿下受傷了?」
「她那貓爪兒大的小拳頭,」他悶笑著嘖了一聲,「頂多算是撓痒痒。」
他的表情落入我眼底,胸口處驟然泛起鈍痛。
見我愣愣看著他,李呈赟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
他斂起笑意,唇角壓成一條線,「孤下次,定重重處罰她。」
話音落下,他便背起手,轉身離開。
我遲了片刻,迅疾跟上。
不知怎的,腦子裡出現太子妃溫婉的笑臉,腳下不由有些發沉。
她若知道了,會難過的吧。
得到過,再失去。
還如何能夠忍受。
3
留已及笄的妹妹在太子府中,並不合規矩。
「娘娘總是過於仁慈,這該避嫌的地方,還是得避啊。」
太子妃身邊的張婆子,勸得口都幹了。
穆玥將手中繡給太子的腰帶,舉在陽光下翻看,「襄襄生母去得早,如今母親給她選的人家,她不喜,我做姐姐的,寬慰寬慰她總是要的。」
張婆子搖頭,嘆了一口長氣。
我駐立在門口,見太子妃偏頭望過來,趕緊進屋行禮。
「佩芫無需多禮,」她彎起眼角,「你來看看我做的腰帶,顏色是不是鮮亮了些?我怕殿下會不喜。」
我喉頭滾了滾,輕聲回道:「不會,娘娘做的,殿下必然欣喜。」
她眼角眉梢都浸滿歡意,喃喃細語:「他喜歡就好。」
提醒的話險些脫口而出,卻被一陣香風截斷。
「阿姐!」穆襄裙角翻飛進來。
「小小姐請注意儀態!」張婆子木著臉,眼含警告,「另外,這不是太傅府,您得尊稱太子妃娘娘。」
穆襄癟癟嘴,一臉不以為意。
太子妃擺擺手,「無事,都是自家姐妹……」
「怎的這麼熱鬧?」
李呈赟背著手信步而行,一派雍容闲適。
「殿下……」太子妃欣然立起,腳剛邁出一步,餘光裡粉色身影已經衝了出去。
「李呈赟!你來啦!」
穆襄停在李呈赟面前,嫩白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
李呈赟下意識反手握住她。
我霍然扭頭,眼睜睜看著太子妃抬起的腿緩緩落下,僵在原地。
李呈赟沒有避開穆襄,任由她抓著。
我順著太子妃的目光,落到兩人緊握的手。
她就那樣呆呆站著,眸底一片茫然,柔嫩的唇畔微張。
忽地不忍,嗓子口像堵了團棉絮,亂到了心裡。
「殿下,」我乍然出聲,「娘娘為您做了腰帶,您要不要看看?」
我本不是僭越之人,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
屋裡的人,都像才醒過神,張婆子投來感激的一眼。
李呈赟長睫動了動,偏開目光,看向自己的太子妃。
她好像在抖,又好像沒有。
「臣妾手笨技拙,實在拿不出手,待改日……」
李呈赟已經側身,撇下穆襄,朝太子妃而去。
他一手握住她的肩,另一隻手接過那條腰帶,薄唇微揚,「若你手笨,這世上便無靈巧之人。」
太子妃輕抬眼睫,瞳仁清澄,微微泛起湿潤的光澤。
她張了張口,嗓音幹澀,「殿下,要不要試一試?」
李呈赟垂眼凝望她白淨的面容,半響,柔聲道:「走吧。」
他擁著纖薄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
穆襄調轉方向,不由追上去幾步。
張婆子伸手擋住,鷹隼似的雙眸凌厲盯著她。
「奴婢勸誡小小姐,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做讓太傅府蒙羞之事。」
穆襄扯了扯嘴角,面色沉下來,與剛剛的天真之姿恍若兩人。
她挑起眼梢,低聲,一字一頓,「我遲早讓你知道,是誰沒認清自己的身份。」
說罷,她轉身就走。
與我錯身時,她睇過一眼,腳下未停。
眼神裡凜冽的寒意,讓人發冷。
我暗忖,知道自己是徹底得罪她了。
4
在張婆子的堅持下,太子妃將穆襄送回了太傅府。
她年歲已到,太傅夫人為她擇了一門清貴的讀書人家,是太傅的得意門生。
太子妃對我說,周睿此人謙遜守禮,頗有才華,今後定有一番作為。
可惜,穆襄不這麼認為。
穆襄走後,太子府一如往昔。
除了,李呈赟走神的時間越來越多。
夜已入暮,我收好小榻上散亂的書冊,一轉身,見李呈赟仍端坐在案幾後,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封信。
我移步過去,執起墨條,「殿下,是要回信嗎?」
他如夢初醒般,下意識伸手,迅捷蓋住了信紙。
我手一滯,長睫簇簇起。
他抬眼,將我的錯愕盡收眼底。
一時,兩人都有些無措。
我們自小相隨,他連朝中機密信箋都大喇喇扔在我面前,有時憊懶,還會闔眼口述,讓我代為執筆。
我垂下雙目,重新放好墨條後,後退一步規矩站好,「若殿下無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佩芫,」李呈赟長臂一伸,扯住我,「你生氣了?」
「殿下,奴婢——」
「閉嘴,又是那幾句,沒一字是我愛聽的。」他停了停,有些不自然,「不是什麼機密信箋,你看了也無妨。」
「剛好你幫我出出主意。」他將信遞過來,又立馬追加一句,「不許告知太子妃。」
我愣了下,原本想推拒的手,鬼使神差接過了那封信。
越看面色越凝重。
不為信的內容,而為寫信的人,是穆襄。
這無異於私相授受。
我緩了緩,咽下諸多於禮不合的勸解,隻問他一句,「殿下信她的話?」
「什麼?」李呈赟撩起眼皮,面色有些難看。
「你是說襄兒在哄騙我?你覺得她有那個膽子?」
「並非此意。」我壓下眼中的疲憊,「奴婢隻是覺得太子妃娘娘不會,她與人和善,疼惜幼妹,怎會逼迫穆襄小姐嫁與宵小?」
「她之前的確不至於,但襄兒有句話說得對,再和善的女子都繞不開一個『妒』字。」他緊著下顎,手指散漫地翻折著信紙。
這是他極為不耐的表現。
我溫聲勸道:「殿下,或許您應該親自去問問太子妃娘娘,而不是隻聽穆襄……」
李呈赟冷笑一聲,打斷我,「什麼時候起,你倒是和太子妃走得這麼近了?」
此話掉在地上,冷意像針尖戳刺著我的心窩。
良久,我直直看向他,平靜開口:「太傅是自小教導您的老師,太子妃娘娘是您最親密的枕邊人,奴知殿下應當了解他們。」
說完,我深深屈膝告退,徒留他望著燭火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