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黛嬌
第3章
「若要論咱們陛下心中真正之人,恐他自己都未察覺。」
我詫異地偏頭看去。
「再好吃的菜總會吃膩,可一日三餐,卻缺不了那碗白飯,就算他是帝王也不例外。」
她柔柔一笑,「我從進太子府就瞧出來了,隻是那時還存有妄念,以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不敢去細想她的意有所指,我沉默著,隨她一路徐徐而行。
轉過彎,我們雙雙停下腳步。
不遠處,李呈赟側對而立,身前的白衣女子不知說了什麼,他俊朗的眉眼染上淺淺笑意。
我見過,是新進宮的肖美人,肖御史的女兒肖玫。
Advertisement
「娘娘想多了,」我心底一片靜謐,「他是皇上,不會耽於情愛。」
皇後意味深長瞄我一眼,「身在其中,難以看清而已。」
「你們怎會在這兒?」李呈赟一轉頭,發現了我們。
皇後旋即掛上一分不差的笑容,「剛好在園子裡遇到佩芫,就同走了一段。」
李呈赟點點頭,像隻是隨口一問,「那皇後隨意,朕還有政務,這就回紫宸殿了。」
「臣妾恭送皇上。」皇後服了服身子,嘴角的弧度絲毫未變。
我黯然,撇過臉去。
自從張嬤嬤S後,她就這樣,把笑都當成了任務。
李呈赟大步離開,肖美人急急小跑追上去。
「你跟著作甚?」李呈赟猛地停下,蹙起眉,「沒聽到朕有政務嗎?」
肖美人一嚇,簌簌呆立住。
「還有你,」李呈赟衝我點了點下巴,「還不跟上來?」
我回過神,趕緊朝皇後一行禮,跟上李呈赟的腳步。
「以後少和皇後走那麼近。」李呈赟淡聲開口。
我一愣,按下質疑,隻答道:「是。」
「你看你現在,是不是越來越悶了。」他沒好氣地睨我一眼。
「若再跟皇後混到一處,那就是兩根木頭。」
我抿抿嘴,不吭聲。
他自然是玩笑一句,但我也明白,自己作為御前宮女,一舉一動代表了皇帝的態度和喜好,的確不應與任何後妃親近。
一回到紫宸殿,他又立馬肅起顏色。
與剛剛隨口打笑的樣子,截然兩人。
殿中,大臣們進了又出,步履急促。
李呈赟或許不是一位好夫君,可的確是一位好皇帝。
我暗嘆口氣,點燃爐子,開始煮涼茶。
不一會兒,殿中傳來沉悶的物件摔地聲。
我抬首,吩咐小玉再去庫房取一塊新砚臺。
待周侍郎拭著冷汗,踉跄而去後。
我輕聲走進殿中,將放溫的涼茶遞到他手中,「溫度剛好。」
「我不——」
「加了蜂蜜,不苦。」
他瞪著我,面色幾經變化,終是妥協,仰頭一飲而盡。
許久,李呈赟面露疲色地闔上眼,「佩芫,我頭疼。」
我遲疑幾分,還是走上前,摁住了他的太陽穴。
成年後,我們極少這樣親近。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
方停下手。
忽聽他輕聲呢喃道,「好累。
「還好,你一直在。」
他一側身,掌心包住我的手,雙眼沉沉望過來。
我不知他在看什麼,隻覺渾身別扭。
未及多思,手便已經伸出去,捂住了他的眼睛。
驟不及防間。
背後猝然傳來一聲響動,我凝住,身形未動。
「臣妾果真沒猜錯。」
穆襄赤腳站在門口,一臉慘白。
李呈赟霍然起身,滿面鐵青,「你不好好在宮內反省,還敢擅自跑出來,當朕的口諭是兒戲嗎?!」
「不跑出來,怎能親眼目睹這你儂我儂之景。」她扯扯嘴角,譏諷出聲,「原來高高在上的陛下,竟心悅一個低賤宮婢。
「嘖,若傳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一股熟悉的味道闖入鼻腔。
她衝上來,掐住我手腕,「你不敢看我嗎?」
我擰起眉,瞧著她似有些不對勁,狀如瘋魔。
「穆襄!」
李呈赟忍無可忍,上前扯住她臂膀,粗魯地往外拖行。
我一驚,趕忙追上去。
手還未碰到糾纏的兩人,穆襄便雙目一閉,軟倒下去。
李呈赟順勢摟抱住她,臉上有些許無措。
俄頃,他大手自裙擺下抬起,掌心處一片刺目血色。
「傳太醫!」
我當場怔愣住,一時未及反應。
他額心狠狠揪起,仰臉怒目,朝我厲色吼道:
「快!」
9
第二日,襄妃有孕的喜訊傳遍了三宮六苑。
這是李呈赟第一個孩子。
他又驚又喜。
太醫說,襄妃受了刺激,胎相不穩。
他難掩愧疚,於是大筆一揮。
襄妃晉為貴妃,賜字宜。
我正將熬好的保胎藥倒進碗裡,聽聞賜字,隻滯了片刻,手上復又繼續。
一時間,穆襄隆寵更盛。
為保皇胎穩固,李呈赟欽點我去承恩殿伺候。
有時,我寧願自己沒那麼了解他。
這樣就不會注意到,在我被調離後,他臉上的輕松。
看來那句「心悅低賤宮婢」,到底還是讓他膈應了。
曾經,他的父皇就因寵愛一宮婢,冷落過他的母後。
「慢著,」宜貴妃貼身侍女銘香攔住了我,「你拿過來的,誰知道是保胎還是落胎。」
我靜靜地看向屏風後,穆襄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一顆貢品南珠,像是沒聽見。
「太醫院的藥方,殿內婢女盯著熬的,」我平聲道,「若你不放心,且重新去熬一碗便是。」
銘香哼笑一聲,「誤了貴妃娘娘用藥時間,你擔待得起嗎?」
我瞥她一眼,奪過藥碗。
「你幹什麼!」她瞪圓眼睛,差點跳起來。
我無意識聳了聳鼻,須臾轉開目光,涼涼道,「穩重些,一驚一乍,惹得你家娘娘動了胎氣便不好了。」
「你!」
話音未落,我仰頭,隔空將藥汁倒入口中。
苦澀蔓延,我禁不住皺起臉,「可以了嗎?還是又擔心碗被做了手腳,可以重新……」
「不必。」穆襄慢悠悠挺著腰,從屏風後走出,「我自然信佩芫姑姑,皇上將我交由你照料,若我有半點不適,最倒霉的……可不就是佩芫姑姑嘛。」
她抬抬下巴,「我說的對嗎?」
我服了服身,「娘娘聰慧。」
「我聰慧?」她斂起笑意,直直看向我,「不,最蠢的便是我。
「不然,也不會被你倆人愚弄至今。」
我抬起長睫,對上她的目光。
良久。
她佯裝玩笑般,感嘆一聲:「若是沒有你,該多好。」
「娘娘說笑了。」
我面無表情,行禮退下。
即便試想過,或許她會發難,但也未料到如此突然。
彼時,李呈赟正陪著穆襄用晚膳。
她陡然發出一聲短促尖叫,整個人滾落在地,雙手緊緊捂住腹部。
「襄襄!」李呈赟迅疾抱起她,揚聲呼叫太醫。
殿內霎時一派兵荒馬亂。
我退到一邊,自覺幫不上忙,就不去添亂。
待太醫診視用藥後,裡屋動靜漸漸平復。
外間烏泱泱一群人,攪得室內逼仄發悶。
正待我打算將她們遣去院中時,李呈赟面色鐵青,邁步出來。
我停下,轉過頭,似有所感地看向他。
四目相對,像是過了很久,鼻腔漸覺窒息。
他緩緩開口,「將宮女佩芫,暫押入北三所,待事情查明後再論。」
迅疾,便有小太監上前,抵住我的胳膊。
我仰起頭,「敢問,奴婢所犯何罪?」
「你還有臉問!」銘香衝出來,兜頭一巴掌,扇得我眼前一陣黑影。
「若我家娘娘和孩子有任何閃失,皇上必將你五馬分屍!」
我吞咽下喉嚨裡的腥氣,側過臉,仍舊隻盯著他,「敢問陛下,奴所犯何罪?」
李呈赟掌心捏緊成拳,忍耐著背到身後,「太醫診出貴妃是中毒。」
「那與我有何……」
「毒來自你每天端來的保胎藥裡。」他沉聲打斷我。
「可我每日都事先試藥。」
「那毒隻對身懷有孕之人有用。」
我低頭輕笑一聲,「所以,便是我?」
鋸齒剌肉,原來這般痛。
他錯開眼,並不看我,「事情尚未查清前,無人會定你的罪。」
「你不信我。」一出口,隻覺字字剜心。
我原本以為,縱使不愛,他至少是信任我的。
李呈赟深吸一口氣,焦躁難耐,「事關皇嗣,朕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這你都不懂嗎?」
「我懂,我理解。」
我咬住舌尖,硬生生將眼淚逼退回去。
「隻是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近二十載的感情,換不來一份無需理由的相信。
「從剛剛到現在,在你的臉上。」
輕掃一眼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我整顆心徹底冷透:
「我未曾看到過——
「半分信任。」
10
我被關在北三所的第二個月。
等來了皇後。
「你還好嗎?」皇後身著鳳袍,通身貴氣立在牢房外。
我垂眸,倚靠牆邊,「尚好,無人對我用刑。」
「宜貴妃已經無事了,隻是這下毒之事尚未查清,所以還得委屈你一段時日。」
她頓了頓,又繼續道:「宜貴妃神思不穩,皇上帶了她去大隱寺,小住一個月。」
「挺好,」我淡淡開口,「他們此時離宮……想必是娘娘的提議吧?」
她猶疑著,覷目看向我,「什麼意思?」
「我快S了,不是嗎?」我曲起手指,抹去又一股淌出的鼻血,「一個月後,屍首都臭了。」
皇後頃刻啞然失聲。
我靜靜抬起眼,沒有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
兩個月,足夠我把一切捋清楚。
穆襄兩次闖入紫宸殿,身上都帶著若有似無的牡丹花香。
她從來不喜牡丹。
喜歡時時佩戴有牡丹氣味香囊的,是皇後,穆玥。
那日我從銘香手中奪過藥碗時,也在她衣袖處,聞到了同樣的味道。
整件事,到處布滿了皇後的影子。
我苦笑一聲,「原來你也希望我就此消失,我還以為……」
還以為我們,算得上是朋友。
「沒想到,我一小小宮婢,勞得貴人們如此費心。」
皇後臉上溫和的笑意,一點點消失無蹤。
她往前走了半步,恰有小片陰影攏住眉眼。
「我欣賞過你,嫉恨過你,感激過你,唯獨沒想過要你的命。」
忽而,低低的笑聲響起。
她整個人像是松懈下來,「不管你信不信,下毒的不是我,我隻是選擇袖手旁觀而已。」
「袖手旁觀?」我平靜抬眸,「然後再順手利用我的S,除去一個穆襄對嗎?」
「娘娘,佩芫的命,沒你想的那麼重要。」我自嘲地彎起唇。
「你的命的確不重要,」穆玥又往前一步,毫不遮掩眸中戾色,「可也能要了李呈赟半條命。
「若他知道,擊潰你,讓你失去生志的不是毒藥,不是陷害,而是他的懷疑時——」
她笑著搖了搖頭,肆意又暢快,「我真的很期待,看到他那一刻表情。」
我心下猛然一跳,怔然看向她。
「你瘋了,我隻是伴他長大的奴僕而已。
「他不會因為一個奴婢要S要活,否則,我也不會進這北三所。」
「是嗎?」她輕撫鬢間,徐徐轉過身,「那便賭一把罷。
「隻可惜,你應是看不到了。」
她一步步,走到門口。
暮色下,背影沉沉。
我恍然想起,那年夏天。
一臉青澀的太子妃將腰帶舉起,珍重地在陽光下翻看。
她彎起眉眼,溫柔喚我,「佩芫,你來看看我做的腰帶,顏色是不是鮮亮了些?
「殿下他可會歡喜?」
鼻腔下,又是一股熱流。
這一次,我懶得再擦。
忙忙碌碌二十載,如今已精疲力竭,能歇歇也未嘗不可。
原本,我還想著,趁二十五歲生辰時,問李呈赟要個恩典。
顧念我伺候多年,他應會準許我離宮吧。
這大千世界,無數山川河流。
若有幸,能親自丈量。
該多好啊。
後記
穆玥
看著她了然的目光,我第一次心生無地自容之感。
我這輩子,頭一回作惡,卻害S了自己的朋友。
當初我掀起紅蓋頭,第一個映入眼中的人,便是佩芫。
她靜靜立在那兒,柔軟又堅韌,像春日裡沾著雨露的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