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第6章

一室寂靜。

 

家法終還是落在了我的掌心,我阿父一板子打下去,掌心便皮開肉綻。

 

無人勸他,也無人拉他。

「蕭寶嬰,我怎就可著十一郎一個折騰?竟還有臉說這話?」

 

阿父打罷還不解氣,又甩來第二板子,隻是那板子打在了周籍的臂膀上。

 

手心疼鑽心,我原還忍著,可一看周籍為了護我挨了打,終是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將腦袋悶在被子裡不肯出來,青芙已經幫我上了藥,手掌疼得亦不那般厲害了。

 

「女君,這次主君打你無錯,十一郎待你那般好,你都悔婚了他也不曾怨你,你同宇文鴻的婚事將將作罷便說要嫁給他,你將他當什麼人了?」

 

終是我不敵青芙力氣大,被子讓她給扯下來了。

 

我已悶出了一頭汗來,抬起右手胡亂地抹了抹,幽怨地瞅著青芙。

 

「我將他當成喜歡的人才說要嫁他的。」

 

青芙什麼也沒說,拿了湿帕子幫我擦汗,滿臉都寫著不相信。

 

半年前我還要S要活地要嫁給宇文鴻呢!

 

宇文鴻將將被他長兄帶走,我們的婚事作罷,我便說要嫁給周籍,誰都以為我要麼是賭氣,要麼是為了顏面才說要嫁周籍。

 

誰能信我真的想嫁呢?

 

周籍自己怕是也不信吧?

 

不然他為何會跑掉了呢?

 

18

 

我的手掌過了十來天才好起來了,其間我的家人都來看過我了。

 

他們來先是為了看我,其次是勸我莫再折騰周籍了。

 

當日我要將婚事作罷,周籍不眠不休地打馬三日趕來,得了我的一句話人就暈過去了,躺了十來日才能下床,如今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周家也不同我們計較,依舊有來有往亦是不易,若我在鬧騰,怕是周家要同蕭家斷了來往的。

 

當年給我同周籍訂下婚事原本是為了連兩家更緊密,可不是為了結仇怨的。

 

已是秋末,蕭瑟寂寥,院中擺的菊花也已凋零。

 

我趴在窗棂上發呆。

 

大家說得都對,道理我都懂。

 

若是就此作罷,對誰都好。

 

可我不想。

 

或是日子太闲,我總想起幼時。

 

我已活了兩世,幼時於我已太過遙遠了,可我就是記得。

 

自我記事起,周籍一年便要來我家住一兩月,他同我阿兄年紀相仿,卻不像我阿兄一般總惹我哭。

 

周籍自幼便是個板正嚴肅的小孩兒,他不愛說話,做事一板一眼。

 

我阿兄像個神棍,總說些我聽不懂的。

 

可我阿兄也聰慧,讀書寫字,一學就會,如此便將我襯託得笨拙無比。

 

原本我就不聰明。

 

周籍便沉默地同我一起讀書,同我一起寫字,看我畫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幅烏漆麻黑的圖。

 

我在紙上畫了許多各色大小不一的黑圈兒,取名烏漆麻黑圖,他一本正經地在上面提了兩行字。

 

蕭寶嬰作於寶慶三十八年,名《烏漆麻黑圖》。

 

阿父叫人將那圖用最好的裱紙裱了,如今還掛在我的房裡呢!

 

我人雖笨,禍卻一點都沒少闖。

 

六歲時見家僕擁火折子甚覺好奇,便尋了一個來在我阿父的書房偷偷點火玩兒。

 

阿父的書房被點著了,若不是周籍尋到我將我背出來,我怕同那書房一般被燒成灰了。

 

阿父要罰我,周籍說是他點的火。

 

七歲時學阿兄翻牆,結果摔進了阿母的花園裡,將阿母最喜愛的兩株蘭草砸了個稀爛。

 

又是周籍替我頂了罪。

 

八歲時我同人打架打掉了一個四歲小孩兒的大門牙。

 

九歲時呢?

 

九歲時阿父說我同周籍有婚約,我日後是要給他做媳婦兒的。

 

既我要給他做媳婦,阿父說周籍要幫我頂罪便頂了吧!

 

畢竟是自己的媳婦兒,自己不心疼叫誰心疼?

 

周籍再來便從沒空過手,吃的,穿的,戴的。

 

我理直氣壯地接受了他待我的好,畢竟我可是要做他媳婦的人啊!

 

可回頭想,我竟什麼也不曾為他做過。

 

他為何就喜歡我呢?

 

家人說我生得美,那是因著他們愛我。

 

我的美並不是時下流行的美。

 

阿兄都總說我吃得太多,長得太胖了些。

 

他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19

 

周籍他們要回西延的那日恰是初雪。

 

雪並下得很大,一早阿父就來看我了。

 

我已月餘不曾見阿父了,我知他還在生我的氣。

 

今日他能來看我,我便很歡喜了。

 

「阿嬰,阿父問你,你可是真心喜歡十一郎嗎?」

 

阿父疑問地看著我,滿臉都寫著認真。

 

「阿父,我總是想他,總是想,過去的,現在的,他不來看我,我心裡便難受得緊。有時我想他若是娶了旁人呢?可每每想到此處,我胸口便悶得厲害,阿父你說這是什麼?」

 

我亦認真地問阿父。

 

「既如此,你周伯母邀你同重音去西延看看,你便去吧!」

 

阿父摸摸我的發頂,我鑽進阿父懷裡,覺得既安全又溫暖。

 

前世我若說自己過得不好,阿父定然傾盡全力也要接我回來吧?

 

隻是彼時已不像今日了,天下初亂,諸侯爭霸,阿父已自顧不暇,我怎能添亂?

 

「阿父,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真的?隻月餘你就這般想阿父了嗎?」阿父胸膛震動,笑得好不開懷。

 

阿父你不知,我曾同你長久地分離過。

 

有時我疼得厲害,想讓你接我回家。

 

可那時早沒了你,我去哪裡尋你呢?

 

沒了你同阿母,我哪裡還有家?

 

西延還在西昌的更西北,那裡一年有五個月都在下雪。

 

周籍說那裡有一座山,長年累月被積雪覆蓋。

 

太陽升起時,便是金燦燦一片。

 

這是我第一次去西延。

 

路途遙遠,馬車要行十幾日才能到。

 

我同周籍的三妹坐一輛車,她今年十三,叫周瓊。

 

周瓊在家排行九,人稱九娘。

 

我已活了一世,在宮廷中沉浮數年,到了如今才學會了些許穩重。

 

可九娘卻不同,說話做事滴水不漏,行止坐臥皆有章程。

 

看周籍便知道周家的教養是極嚴苛的,不論是女孩兒還是男孩兒。

 

九娘雖少言語,卻將我照顧得妥帖無比。

 

她陪我說話,有時也下棋。

 

我活過一世,除了嫁到東亭便再未曾出過遠門,這次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

 

所以旅途雖長我卻並不覺無聊,九娘恪守閨訓,從不隨意掀開車簾,我卻不同,走了一路,扯著車簾看了一路。

 

我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看看周籍。

 

可一次都不曾見到,我也不敢開口問。

 

隻避著人時青芙偷偷地告訴我,他自己先回了。

 

我心頭苦澀,卻無處言說。

 

是我將周籍傷了,他不知曉我已經過一世,亦不知我心中再無半點宇文鴻。

 

他隻是個十九歲的少年郎君,阿父阿母是如何想我的,他隻會比我阿父阿母想得更表象。

 

約還剩一兩日路程時雪便愈下愈大了,馬車難行,一行人便在桐城住下了。

 

西昌雖不缺雪,我卻從未見過這般大的。

 

「女君,進屋去吧!太冷了。」

 

青芙勸我。

 

我隻搖了搖頭,站在檐下繼續仰頭看著天。

 

「青芙你看,伸出手來就能接一抔的。」

 

我將手中的雪遞過去給青芙看。

 

「我家女君真正是痴了呀!」青芙搖頭嘆氣。

 

我將手中的雪往空中一拋,又伸手去接新的,反反復復,樂此不疲。

 

九娘「咯吱」一聲推開窗戶探出頭來看我,周家的女君相貌都平常,隻是教養得實在是很好,氣宇不凡。

 

九娘臉上最好的便是一雙黑眸,清凌凌,亮晶晶。

 

20

 

「阿嬰姐姐,可有意思?」

 

九娘問我。

 

「甚是好玩,九娘也來呀!」我笑著叫她。

 

她搖搖頭,不願出來,隻是撐著臉頰看著我。

 

這是她自幼的教養。

 

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做出如我這般不甚穩重妥當的事兒來。

 

我同九娘從前也隻是見過幾面,不曾深交過。

 

此次行路,雖一直在一處待著,也說些話,但也隻是些闲話。

 

她心中對我防備,從不對我提周籍一句。

 

我家同周家往來頻繁,或是我人不僅愚笨,性子還十分跳脫,又不知輕重,阿父阿母從不允我去周家。

 

後來我想,是阿母怕周家伯父伯母將我看透了吧?

 

若是他們將我看透了,不叫我嫁給周籍呢?

 

可見在我阿父阿母心中,這世上最適合我的人是周籍啊!

 

「九娘在家讀什麼書啊?」

 

「阿父阿母開明,什麼書都讓讀一點的。」

 

「你可喜歡讀史書嗎?」

 

「阿嬰姐姐竟還看史書嗎?」

 

九娘十分驚訝。

 

我知外界怎麼傳我,不學無術,性子疏狂,九娘這般吃驚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自幼不愛讀書,可我阿父不允,非逼著我們讀。阿父說要明智,定然得先讀史,我雖不學無術,卻終究還是被逼著學了些,九娘你說史書中寫的都是什麼人、什麼事兒啊?」

 

我笑著問九娘。

 

「都是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兒啊!」九娘思索了片刻答道。

 

「是啊!都是很重要的人,可史書中寫他們也隻是一篇半篇,有些甚至也是隻言片語。世上更多的是如我們這般的人,即便是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也不會被後人多寫半句,所以誰會知曉我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呢?既如此,偶爾,想做什麼便做些什麼也是無妨的。」

 

我跑進院中,蹲下身子團了一團雪球扔向青芙,雪球砸在青芙的肚子上,青芙不服,喊了一聲又捏了一團來追我。

 

這便是青芙同旁的婢女不同的地方,我叫她將自己當人,她便將自己當個人。

 

我同九娘說的道理,是蕭家教會我的最實用的道理,可惜我明白得太晚,才將那一世過得那般憋屈。

 

一連等了三日,雪反而愈下愈大,等待的日子對旁人而言變得難熬起來。

 

我已經熬過了很多個這樣的日日夜夜,虛無地等待著,卻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或者是在等一場救贖吧?

 

我在等著一個人來將我從寂寞的深宮中拯救出來,他不必很好,也不必很厲害,隻要他能帶我離開便好。

 

有一人他終為我來過了,雖遲了些,他終是來過了。

 

他沒能拯救前世的我,可他救了新的我。

 

所以日子即使無聊,我也覺得很好。

 

有吃有喝,又無人添堵,心中還有所期盼,日子便都是好日子。

 

周伯母偶爾叫我去說說話,我早學會了世故,知道說話的技巧,卻不願用假話虛言去敷衍周籍的阿母。

 

周伯母本就少言,我有時也不願張嘴,多數時候便是沉默著,可不知為何這種沉默又不叫我覺得尷尬。

 

第四日時,天終於轉晴了,天卻冷得愈發厲害了。

 

我躲在燃了炭盆的房中不願出門,都說西延酷寒,原來並不是傳言。

 

難怪周籍生得這般硬邦邦,連句哄人的話也不會講。

 

他若是會哄人,我又那般傻,怎會輕易地就移情別戀了呢?

 

我活到拄著拐杖踱著小碎步才參悟出了一個對自己極其有利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