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儀

第1章

我是一隻相貌醜陋的狐狸精,卻對清冷神君起了妄念。

 

他歷情劫,我跟下凡間。

 

替他做羹湯,理家務。

 

可我意外顯出原貌,嚇壞了他的青梅。

 

長劍刺入心口,我有點難過。

 

我想,凡間的肅羽神君對我不好。

 

這救命之恩,也算報完了。

 

1

 

青丘的狐狸精沒出過我這麼醜的。

 

娘生我那天紫氣盈室,驚動了女君。

 

女君覺得我必是貴子,等在產房外,準備將我收為徒兒,親自培養。

 

君上都來了,臣子必得跟上。

 

小小的院子外,人越聚越多。

 

於是整個狐界貴族,都看見了我的醜臉。

 

2

 

我在水邊洗身上的血。

 

對著湖水看了看,其實也算不得多難看。

 

但狐族以靈根定容貌。

 

越是有修行天賦,出生時越是美貌。

 

我這樣的,確實廢。

 

女君尤其生氣。

 

坐著仙鶴起駕,一日千裡趕到了我家所在的小村莊。

 

結果看到隻醜貨。

 

她當場拂袖而去。

 

我家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腳的賤民。

 

今日添傷六道,比昨天少一道。

 

我耐心地洗去腿上的砂石,後背炸痛。

 

一群少年擁著一個白胡子老頭,指著我。

 

「找到了。把她抓去,絕對沒有人管。她父母早就不要她了。」

 

我心頭爬起不好的預感。

 

跑。

 

幾乎是起身的瞬間,強大的吸力將我禁錮。

 

「青丘狐的生魂做祭品,這一爐藥品質必然上佳。」

 

老叟興奮難抑,拂衣坐下。

 

巨大的爐鼎憑空出現,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被禁錮著懸在空中,爐中熱度灼得肌膚發燙。

 

「救……」

 

說不出話。

 

無形的力封堵在喉頭,四肢仿佛在夢中,不論如何都使不出力。

 

灼熱感燒來,我維持不住人形。

 

皮毛焦透。

 

五指中似是有針尖刺入,還在不斷往指甲縫中擠進。

 

轟!

 

爐鼎爆裂。

 

燒痛感消失,我直直地墜進一個懷抱。

 

冰冷軟緞似水般柔滑,他環臂託著我,既妥帖又安穩。

 

「煉化生魂,好生放肆。」

 

那仙人開口了。

 

雷訣並發,齊齊劈砍而去。

 

老叟同少年的驚恐尖叫都沉入虛無。

 

最後的念頭很簡單。

 

有人來救我了。

 

我一定會報答他。

 

醒來時,渾身的傷奇跡般地好全了。

 

放在身邊的,還有一枚藥瓶。

 

如今我的救命恩人要歷情劫了。

 

這便是我要下凡的理由。

 

我跪在司命殿前,揮刀斬下一尾。

 

「求大人全我心願,願贈狐尾,為大人祝壽!」

 

司命星君愕然看著那柄狐尾,終究還是替我鋪了路。

 

3

 

凡間的八年一晃而過。

 

神君在凡間姓蕭。

 

名不曾改,面貌亦不曾改。

 

所以我見他的第一面,就認出來了。

 

街坊都笑,說我在街上買了個賣身葬父的無用相公。

 

但我隻覺得歡喜,每日磨豆腐的力氣都大了。

 

這八年裡同他度過的每一秒,都是我求來的。

 

肅羽推開竹門,身上蓑衣湿透。

 

「儀娘,外頭雨大,今日便不要出門了。」

 

他抖去肩上的水,將懷中尚且溫熱的面餅遞來。

 

我忙替他拭去雨水,卻聽他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家中可還有餘錢?過幾日需採買紙筆。」

 

他專心讀書,入賬、出賬,都是我在管。

 

餘錢,很難。

 

凡間用不得術法,一分一釐都需親手賺來。

 

我問:「還需多少?」

 

他沉默了一會兒:「五兩銀。」

 

五兩銀。

 

便是我將石磨磨破,也攢不出這麼多。

 

我掩下難色,應下:「你放心準備春闱便是。」

 

他松了口氣。

 

張臂將我摟緊,神色愧疚。

 

「儀娘,若不是你,我不曾想過今生還能重回書院。」

 

我伏在他肩側,隱秘的甜一絲絲地泛起來。

 

「你會嫌我難看嗎?」我問。

 

他一愣,似是詫異。

 

「難看?」他掐了掐我的臉,「四鄰八舍,誰不誇豆腐娘子貌美?」

 

模糊銅鏡裡,映出一張美人臉。

 

與我的原貌完全不同。

 

隻有在這一秒,我才覺得自己不算褻瀆了他。

 

雨聲噼啪,將竹屋砸得很響。

 

買他回來時,這屋子隻有一間。

 

現今擴成了四間,也算是體體面面的住處。

 

我指著窗戶撒嬌。

 

「待你高中,記得給我換個三進的院子。窗外還要種滿山茶花。」

 

他神色認真,點頭。

 

「儀娘信我,絕不相負。」

 

我不受控地湧起歡喜,紅了眼。

 

春闱將至。

 

肅羽急著用錢,我隻好昏天黑地地做工。

 

白日照舊賣豆腐,夜裡還能做做繡品。

 

他讀書我刺繡,一支蠟燭兩處用,不浪費。

 

連綿春雨。

 

我推著豆腐攤往外走,路上泥濘不堪。

 

好在上了青石板街後,便好走許多。

 

還沒到固定的攤位,細汗已滲出額前。

 

一柄扇子攔住了去路。

 

「豆腐娘子又來了?」

 

扇子後露出一張肥頭大耳的臉。

 

郾城一霸,謝屠夫。

 

前年飢荒靠著賣肉掙了大錢,幾年來四處買妾不說,還勾搭良家女。

 

我不怕他,也不想同他糾纏。

 

畢竟展露仙術,會讓我被天道抓回。

 

我還想再陪肅羽久些。

 

小攤繞過他繼續往前推。

 

謝屠夫喂了一聲,火氣直冒。

 

「溫娘子,整天守著你那個白面書生有什麼意思?他能給你多切二兩肉吃嗎?瞧瞧,逼得一個細弱姑娘支豆腐攤養他,你倒不如嫁我做妾,不對,平妻也行!」

 

我搶過他的扇子,插在腰間,指著他罵。

 

「我夫君是正兒八經的舉人,若不是攤上朝野動亂,早就有了官身。若他春闱考中,第一個回來砍你的頭!」

 

他的臉色青了又白,恨恨拂袖而去。

 

那柄扇子還卡在我身上,他忘了拿。

 

劫他的富,濟我這個貧。

 

挺好。

 

我立馬去當鋪當了扇子,竟值十二兩銀子。

 

看來那扇子扇面上是真金。

 

我高高興興地收好銀兩,叫賣起豆腐。

 

「李嬸子?您媳婦兒剛生,這豆腐給您減五文錢。」

 

我一邊切一邊裝,視線掃過路過每個可能買豆腐的人。

 

李嬸買完豆腐,在攤子旁同我說嘴。

 

瓜子一磕,就講起四鄰八卦。

 

「劉家巷子那前幾日來了個漂亮姑娘,溫娘子不要嫌我多嘴,那孟稚姑娘比起你也不差!頭發烏油油……咦?」

 

她停下嘴,小指指向街對面的玉器店。

 

一男一女,並肩走出。

 

油紙傘撐起,隔絕了細密的雨。

 

那公子垂目低語,指尖極繾綣地掠過姑娘發絲,又緩緩收回。

 

我手臂不受控地開始抖。

 

李嬸疑惑地看向我:「那不是你家蕭郎君嗎?身邊怎麼還有個姑娘?」

 

我勉強地扯出笑意:「那是他妹子。」

 

「這樣啊?」

 

李嬸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一拍手。

 

「那就是劉家巷來的孟稚姑娘呀,原是你家夫君的親戚?真是妙人,想求娶她的人家可不少。你同你夫君問問,他妹子可許人家了?」

 

李嬸的聲音越來越遠。

 

仿佛隔了透明膜,外界的聲響都消失了。

 

我一動不動,盯著不遠處情深意切的男女。

 

自虐般掐緊了手心。

 

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想象中,我應該砸了豆腐攤,氣勢洶洶地S到他們面前,提著蕭肅羽的衣領子走。

 

但事實上。

 

我悄悄地推著小車,逃得很狼狽。

 

蕭肅羽回來得晚。

 

他說因雨,夫子多留了幾個學生講學。

 

我笑笑,問他餓不餓。

 

他說不餓,從懷中變戲法似的變出餅給我吃。

 

我接過熱餅,卻演不動歡喜恩愛的戲碼。

 

他白日和那姑娘交心,晚上還記得給我帶一份吃食。

 

甚至過了許久,還是熱的。

 

想來為了保溫,跑得應該很快。

 

衣衫上的點點泥水大概可以佐證。

 

我頭一回想不清楚事。

 

他的心到底可以裝幾個人?

 

他的笑也慢慢褪去,化為疑惑的擔憂。

 

「儀娘?」他握住我的手,「怎麼了?」

 

我對著他的眼睛看了半晌。

 

或許是我想多了,那姑娘當真隻是他的友人呢?

 

「你……」

 

我壓不住疑問。

 

「你可認識劉家巷子新搬來的孟稚姑娘?」

 

他眼神有一瞬躲閃,反問:「問這個做什麼?」

 

我心口慢慢涼下去。

 

「不少人想求娶她,缺個搭線說媒的。」我看著他,「我想著,你出門多,或許認識。」

 

他抿緊唇,神色發寒。

 

「並不認識。說媒搭橋的事,恕我做不來。」

 

是做不來,還是不想做呢?

 

我在心裡問他。

 

空氣莫名地沉冷。

 

「春闱重要,你好好準備吧。」

 

我自香囊中取出十兩銀子,遞給他。

 

似也覺得方才語氣太衝,他面上有愧,執起我的手捂在心口。

 

掌心下,心髒跳動有力。

 

「儀娘,」他眸色堅定,「能得你相伴,幸甚。」

 

我埋在他懷中,說服了自己。

 

相伴多年,我應該信他才是。

 

肅羽在我身側,呼吸均勻。

 

可夜雨敲窗驟。

 

清晨春雨梨花間情深意切的一幕,不受控地浮現。

 

仿若滾水注茶,杯底沉渣反反復復攪起又落下。

 

4

 

春闱將近。

 

我有私心。

 

銀錢足夠維持兩個月的生計,我收了豆腐攤,一門心思守著他。

 

他亦歡喜,在書房中替我也設了案幾。

 

他讀經,我便在一旁揀些有意思的書看。

 

一翻,卻翻到了佛經。

 

京中士子熱衷佛學的不多。

 

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很快又替他找好了理由。

 

畢竟他在天上是神君,在「之乎者也」之前,就先讀過「如是我聞」。

 

粗翻幾頁,注釋不少。

 

字跡有粗有細,細者娟秀。

 

書被合上。

 

「儀娘對佛經感興趣?」

 

他驚訝一笑,不著痕跡地將經文收走。

 

「這經書是我友人寄放,若你喜歡,改日我替你買幾本易懂些的。」

 

可我還什麼都沒問。

 

他笑得不自然,絮絮同我講那同窗的糗事。

 

我沒告訴他,他心虛時,話會比平日多。

 

「你餓不餓?」我看著他,心口麻木,「我去買些菜。」

 

走在街上,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心虛的是他,為何落荒而逃的是我?

 

馬車從我身邊擦過。

 

馬夫回頭罵我:「沒長眼睛啊!」

 

好像是沒長。

 

八年時日,我還看不清他的心意。

 

情情愛愛,抵不過一餐飯。

 

我挎著小籃,細細選著蔬果。

 

鮮魚上市,價錢降了不少。

 

芫荽小蔥燉鯽魚,加幾片姜一滾,最是滋補。

 

以往每次燉湯,肅羽都會從書房摸來。

 

一路嗅,一路嘆,再從身後抱住我。

 

「若能得你親手燉的魚湯送終,斷頭飯也吃得。」

 

我便在添柴的間隙罵他一句。

 

攤販給我揀了肥魚,三下五除二去鱗。

 

我順帶著買了香料、蔥姜,便往回走。

 

去小院的泥路上,還有道惶急的腳印。

 

愈走愈近,哭聲愈柔。

 

聲音的源頭是竹屋。

 

我不敢聽,腳卻又一步步邁過去。

 

「阿稚松手!我已有家室,你這又是何苦?」

 

「肅羽哥哥,我好不容易才到泸州來尋你,你要我回去嗎?」

 

嬌鶯啼柳,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