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走了，真正自由地走了。

 

從此，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家人，隻有我一個人。

 

9?

 

從那次姜泰把我從河裡拽出來，這幾年，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比我高一級，他成績好，他是全能型人才，他參加學校運動會，也參加各種競賽，學校很多他的傳說。

 

經過學校操場時，偶爾能夠看到他的身影。

 

去餐廳吃飯，偶爾也能看到他的身影。

 

夜間的宿舍文化裡，他是話題之一。我不說話，但我會豎起耳朵用力捕捉每一個關於他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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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他去上大學了。

 

我的成績出來時，老師跟我說，清北可以報。

 

我說出我的志願，老師沉默了一下，微笑：「你知道上一級有個很優秀的學生叫姜泰嗎？他報的也是這所學校。」

 

我沒說話，隻看著她面露疑惑，老師笑了：「你這孩子不太關注外面的事，等去學校報到的時候，找找你的這位師兄，這是個好學校，我不攔著你，我希望你能為我們的國家做貢獻。」

 

我點頭。

 

我是不太關注外面的事，但是我關注姜泰啊。

 

他家車庫的鑰匙，還有一把在我這裡呢。

 

我計劃了很久，想著什麼時候，以什麼態度，說什麼話，用什麼表情，什麼語氣，去見他一面。

 

要自然，要客氣，要顯得若無其事，不能緊張，不能激動，不能......

 

我猶猶豫豫，他家車庫的鑰匙天天放在我的兜裡，都快被我攥得拋光了，我還是沒能下定決心。

 

我沒想到，那個傍晚，我一個人在操場徘徊時，有個人，背著夕陽，向我跑來。

 

是姜泰。

 

他的身子挺拔，他的整個人在夕陽的映襯下，籠罩了一圈淡淡的紅。

 

我看著他，感覺心跳都停滯了。

 

天知道，為了這一刻，這幾年，我有多努力。

 

天知道，當我知道學校在我們那裡隻收一個女生時，我有多絕望。

 

他笑著看著我，他在說話，他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清楚，怎麼回事，他的臉怎麼也模糊了，我竟然看不清楚了。

 

我倉皇地抹掉淚水，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怎麼能哭呢，真是，真是太丟人了。

 

姜泰的聲音忽遠忽近：「怎麼了，小師妹？怎麼哭了？才來這裡不適應嗎？軍訓太累了？」

 

等我平靜下來，突然面紅耳赤，如何解釋？

 

我口不擇言：「對不起，我，我突然肚子疼。」

 

他笑了：「怎麼了，水土不服？是不是貪涼吃雪糕了？」

 

我沒法回答他的問題：「你怎麼來了，找我？」

 

他笑著輕輕拽一把我的胳膊：「走，我跟你去醫務室。能走嗎？要不我背著你？」

 

我笑著說沒事了，不疼了，不過該回宿舍了。

 

並肩而行，他的聲音在耳邊回響：「要照顧好自己啊。我是聽說今年新來的女生有我的老鄉，問了問竟然是你，趕緊來看看。」

 

「你可真厲害啊，女生考這個學校可是真難呢！」

 

......

 

火紅的夕陽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暖在人心裡。

 

10

 

他的眼裡是星辰大海，我的眼裡隻有他。

 

我學習很認真，甚至比高中三年更認真。

 

必修課一定要學好，選修課也是能多選幾門就多選幾門，感興趣的課能調配好時間也一定要去聽一聽。

 

我跟同學舍友相處也還可以，我一直不太說話，但是我愛笑，同學們至少不反感我。我這樣的人，能夠進入這樣的學校，在這樣的環境，並擁有這樣一群同學，很難不笑。

 

教室寬敞明亮，宿舍整潔溫馨，食堂熱鬧美味。

 

我感覺整個人都舒展開來。

 

依然很少能見到姜泰。

 

機會太少，不是一個年級，也不是一個系，若不是刻意創造機會，可能大學四年，也碰不到一次。

 

從他第一次去找我，到寒假，隻見了四次。

 

第二次是周末瞎溜達時，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碰到了他，順勢請他帶我轉轉校園。

 

他不但帶我轉遍了校園，中午還請我去食堂吃了飯。

 

第三次是入冬時，我從圖書館出來，在門口碰到了他，他熱情地打招呼：「小師妹，你也來學習？」順勢聊了幾句。

 

第四次，除夕夜，下雪了。

 

校園空空曠曠的，同學們都回家過年了，我一個人住在宿舍，有些寂寥，看見雪花飄舞，便出去轉轉。

 

抬頭看見姜泰從對面走來的時候，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心裡又喜悅，又酸澀。

 

第一次他來找我，是出於他對小師妹的關心與好奇。

 

第二次第三次碰到，都是我刻意設計的。

 

我不動聲色到他們系聽了不少公開課，基本摸清了他們系的上課規律。

 

我參加了很多社團，大海撈針般從那麼多人的隻字片語裡搜索與他相關的信息。

 

我一遍又一遍計算，他的教室與宿舍之間，哪個食堂更接近他的選擇，我判斷他一定會經常去圖書館，就一遍遍計算，從我的教室與宿舍，我什麼時機進入圖書館什麼時間出來圖書館碰到他的概率大。

 

我用盡了心思，果然也得償所願，碰到了他。

 

第三次，回到宿舍的那個夜晚，我一夜無眠。

 

他的眼裡，沒有我。

 

他很熱情，也很關心我。

 

他甚至會親切地摸摸我的頭，囑咐我好好吃飯好好學習。

 

像個哥哥一樣。

 

對，像個普通的哥哥關心妹妹一樣，小時候我見過，鄰居家有對年齡差距挺大的兄妹，那位哥哥經常用一隻大手，揉亂妹妹的頭發，讓妹妹好好吃飯，還笑著威脅妹妹，不好好吃飯回來揍她屁股。

 

可是，我要的，哪是這種關心？

 

我回想我印象裡，關於姜泰的一切。

 

聽說，他立志報效祖國。

 

聽說，他要繼承父親遺願。

 

他父親的遺願是什麼？不知道。

 

聽說，高中時，也有很多女孩子對他表達愛慕之情，他是怎麼回絕人家的？

 

我記得，他說他的世界裡，沒有情愛，隻有大愛。

 

當時，宿舍裡的女孩子對著大愛這兩個字眼討論了一個晚上，單純可愛的高中女孩子們，是不懂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的。

 

我嘆息，我以為，逃離了原生家庭，我就可以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了，也可以悄悄站在他的旁邊，慢慢在他的心中眼中佔據一角了。

 

不得不承認，不是的，他的眼裡，有山有水有星辰大海，就是沒有我。

 

我不再費盡心機接近他，本就是暗戀，就當什麼都沒有吧。

 

真的沒想到，在這樣寒冷的一個冬天，在這樣大雪紛飛的一個黃昏，在我特意尋覓的一條很少有人駐足的小路上，抬眼間，看到了他。

 

11

 

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好一會兒，嘆息：「怎麼沒回家？」

 

我低頭：「你不是也沒回去？」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我沒有家的，我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我的淚水滴在腳下：「我也沒有家了。」

 

相顧無言。

 

他伸手，接住了我的淚水，又像被燙著了一般，收回手。

 

我苦笑，真是沒出息，又在他面前哭。

 

「要不，我們一起過年？」他的聲音，有些猶豫。

 

我猛抬頭，淚眼婆娑看著他。

 

他又嘆息：「怎麼這麼愛哭？」

 

他用紙巾幫我擦臉：「小姑娘，日子要過得高高興興熱熱鬧鬧。」

 

「跟我來吧，我把你偷渡到我宿舍，我的舍友們藏了很多好吃的，今晚咱們就給他們都吃了好吧？」

 

「好像還有酒呢，你喝過酒嗎？我喝過一次，酒量太淺，一瓶啤酒就倒了。」

 

他絮絮叨叨，話真挺多。

 

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後，笑著，默默計算，怎麼抱住他，怎麼撲倒他，笑著笑著，又要哭了。

 

原來男生也這麼愛吃零食，姜泰輕車熟路從舍友的櫥子裡抽屜裡包裡翻出各種零食時，我笑眯了眼。

 

原來姜泰酒量真的不大，還不到半瓶，我還沒什麼感覺呢，他的臉就紅了。

 

喝了酒的姜泰話更多了。

 

「我很小的時候，還經常能見到他，他喜歡把我扔到他的肩膀上，說男孩子要保護媽媽，保護家人，還要保護弱小。」

 

「你知道弱小是指什麼嗎？他告訴我，不是什麼小貓小狗，當然小貓小狗也弱小。」

 

他笑笑：「他告訴我，弱小就是一切身邊人，就是一切你看不到的人，包括窮人、富人，包括老人、孩子，包括男人、女人，包括比你強大的人、滿身肌肉的人。」

 

「那時候我不懂，滿身肌肉的人怎麼是弱小呢？」

 

「後來，他不來了，我很久很久沒見他，就問媽媽，他去哪了。」

 

「媽媽牽著我的手，站在門口，看著長長的胡同，久久不肯說話。」

 

「再後來，連她也很少回來，每次回來，都教我做飯，教我洗衣服，教我收拾家務，就是不關心我學習。」

 

「我問她，為什麼隔壁家的孩子沒考好回來要挨打，我考好了媽媽卻不高興？」

 

「她嘆氣，說她不是不高興，是，是不希望我太優秀，她說，她不希望我像爸爸一樣，眼裡隻有大愛，隻有弱小。」

 

「再後來，我就隻有自己了，那些不懂的問題，都懂了。」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的言語中，窺探到他父母的故事。

 

他笑著，說著，眸光璀璨。

 

我的心，又軟，軟得一塌糊塗；又酸，酸得滿身苦澀。

 

人和人，不一樣。

 

那些年，我的父母，不，我身邊的多數人，或許也很努力，或許也為了生計付出過，可是，大家都站在安穩的舞臺上，上演一出出喜怒哀樂的人生大戲。

 

從沒有人想過，這個可以承載著千千萬萬人家喜怒哀樂的人生大戲的舞臺，是誰扛起來的。

 

就算我自己，自以為與眾不同，其實還不是一樣，想的是怎麼讓自己過好嗎？

 

我沒有想過別人，我想的，隻有自己。

 

姜泰睡著了。

 

他是個酒品極好的人。

 

多說了幾句話，就意識到自己喝醉了，很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喝多了，不能再喝也不能再說了，我需要睡一覺。」

 

然後他就睡著了。

 

我放下空了的酒瓶，拿起他喝剩下的半瓶一飲而盡，不過癮，又拆了一瓶，慢慢地又喝掉了。

 

我起身，看著規規矩矩側躺在床上的男人，我想，如果說，以前是朦朧的暗戀，那麼現在，我是真的愛上他了。

 

除夕的夜晚，漫天飛雪，漫天煙花，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也失戀了。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蹲下，看著他。

 

他的面頰微紅。

 

他的睫毛很長。

 

他的鼻梁高挺。

 

我想，這恐怕是我這一生，唯一能夠接近他的機會了吧？

 

輕輕將唇落在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