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鳶

第3章

……


 


我以為我的辦法足夠隱蔽。不會有人發現。


 


但我沒算到那日燕辰提早下朝,趕來看我。


 


痰盂裡全是漆黑的湯藥。證據確鑿。


 


我面色蒼白,與他靜默對視,倔強得不肯說話。


 


燕辰慢慢紅著眼,咬牙切齒:「你就這麼不想懷我的孩子?」


 


見慣了他陰鬱冷戾的樣子,但此時他的眼底卻是罕見的慌亂與受傷。


 


我有些意外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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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沒錯。


 


「我是你的外室,那麼我生下的孩子算什麼?一個奴才?還是永遠不得承認的私生子?」


 


我眼神諷刺地看著他:


 


「這個孩子就算出生了,也會被迫承受如我一樣的卑賤命運,備受冷眼。


 


「所以我情願他不出生,就不用受這份苦。」


 


我說完這番話就閉上眼,不想再看他。


 


我以為他會幡然大怒,會被我氣走,亦或是再對我實施一番無休止的懲罰。


 


隨便吧。


 


我疲憊地想。


 


然而下一秒,我卻聽到他低低地聲音:


 


「……抱歉。」


 


我下意識地睜開眼看他。


 


有些不可置信。


 


高傲如攝政王燕辰,居然還會道歉?


 


燕辰目光躲閃,不敢看我。


 


他語氣很低:


 


「從來沒有人教我如何去愛一個人,我隻是想讓你一直待在我身邊。


 


「但我好像用錯了辦法……我會改,你能不能不要生氣?」


 


我一時沉默。


 


心裡卻燃起希冀。


 


我知道老天從來不肯賜我好運。但這一次,我想再試試。


 


於是我認真地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要你尊重我,用心愛我。」


 


我想要正常的相愛。而不是我單方面的卑微求全。


 


燕辰唇角動了動。


 


片刻後,他說,好。我答應你。


 


18


 


燕辰或許真的在試著學習如何去愛人。


 


雖然他的方式很笨拙——


 


就是選擇無時無刻不跟著我。


 


我倚著水榭欄杆喂魚,他就坐在亭子裡看書。我低頭刺繡做荷包,他就在桌前批公文。


 


他若是得了空,還會陪我去獵場跑馬。耐心教我如何馴馬。


 


我們沒有再做過任何親昵的舉動。


 


但我卻覺得心口處時不時傳來悸動的感覺。


 


19


 


那日燕辰外出辦公了,臨走前告訴我晚些回來,不用等他吃飯。


 


我說好,白日闲來無事,在院子裡和小丫頭們描花樣。


 


突然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小侍衛。他說不好了,王爺的頭疾又犯了。


 


我皺眉問怎麼回事。


 


原來是有刺客試圖刺S。雖未成功,但燕辰卻也受了傷。


 


鮮血和S意刺激了他,頭疾發作,他又開始S人。


 


先是活剐了那幾個刺客,又準備將今日這一批侍衛和太監都S掉。


 


小侍衛求我去替他們說情。


 


我聽後,拈起一顆杏仁放進嘴裡,面色依舊沉靜。


 


我搖搖頭:


 


「我沒那麼大的本事,幫不了你。」


 


小侍衛一下子慌了神。他有些絕望地紅了眼眶。


 


我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我想他來找我,定是抱著拼S一試的念頭。


 


可是。


 


我的確救不了他。


 


因為頭疾與心情有很大關系。病人受傷難受之時,頭疾也會加重,變得無法自控,宛若惡鬼。


 


我幼時,母親接客後若被N待得傷痕累累,我也必然會被她狠狠毆打。


 


我哭著勸她,試著安撫她,或者像平日一樣替她按摩。


 


都是徒勞。


 


昔日我無法從母親的竹條下逃脫,今日我也必定不能將燕辰安撫如常。


 


我如今與燕辰隻是維持平和,何必再去冒這個險?


 


於是我淡淡地開口:


 


「你走吧。」


 


20


 


小侍衛沒走,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


 


他伏在地上涕泗橫流,不停給我磕頭。


 


他的腦袋一下下狠狠撞擊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


 


他說,我不想S。我娘還在家裡等我回去呢。


 


他說,貴人,求您救救我。


 


我看著他的額頭很快泛起一大片可怖的淤青,他卻像毫無痛覺,機械地重復著動作。


 


我心下忽然一顫。


 


我想起了幼時的我自己。


 


也曾是這般絕望。


 


罷了。


 


我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我說,我跟你去。


 


……


 


小侍衛畏畏縮縮地蝦著腰,在前面領路。


 


邁出王府的門檻,我仰頭看見濃重的烏雲。


 


風雨欲來。


 


我面無表情地披上大氅,心想——


 


我就去一次。


 


若是真的S在了燕辰的劍下,我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21


 


我走下馬車,看見了一地的,早已幹涸的暗紅色血。


 


血上跪了一地烏泱泱的侍衛。遠處還有抖如篩糠的官員,在結結巴巴地勸說。


 


燕辰面無表情地低著頭,閃著寒光的劍正隨意地搭在一個侍衛的脖子上。


 


我輕輕皺眉,試著喚他:「燕辰……」


 


他聞言抬頭朝我的方向望過來。


 


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那張俊美的臉上像化了半面妝。


 


一半如常。


 


而另一半臉上,滿是噴濺出的血。


 


散發著禁忌而危險的意味。


 


他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片刻後,突然衝我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他提著劍朝我走過來。


 


劍尖在地上掃過,泛起令人戰慄的尖細聲音。


 


我心裡慌到不行。


 


但我的面色依舊沉靜。


 


我試圖用過去的回憶喚起燕辰的理智。我微笑著說,王爺頭痛的話,就跟我回家吧。我給你熬了藥,你喝了就不痛了。


 


我說,王爺,我冷了,你過來抱抱我吧。


 


有人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我,表情悲憫——


 


他們一定是在想,我的天,這傻子在說什麼?幾句話就能有用嗎?


 


他們都覺得我馬上就要被攝政王大卸八塊了。


 


下一秒。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


 


燕辰的右手痙攣似的顫抖兩下,終是咣當一聲,松了手。


 


劍掉在地上,濺起幾滴血。


 


所有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瞪大了眼,將我從上到下認真審視一番,又偷偷覷著燕辰的表情。


 


我知道他們是難以置信。


 


他們不相信,原來陰冷可怕,又權勢傾天的攝政王竟然還會聽話。


 


竟然真的會乖乖地低下頭。


 


向一個卑賤的女人俯首稱臣。


 


22


 


燕辰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抱住我。


 


他高而寬的肩膀可憐地佝偻著,將腦袋埋在我的頸窩。


 


他蹭了蹭我的臉,小聲說,難受。


 


他臉上的血蹭了我滿臉。黏糊糊的。


 


我沒擦。隻是平靜地摸摸他的頭發。


 


我說,沒事,我們回家。


 


……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在馴狗。


 


似乎有一根無形的鏈條,正緊握在我的手裡。


 


另一端則鉗制在燕辰的脖頸上。


 


這根鏈條很柔軟,甚至很脆弱。


 


燕辰如果想掙脫,隨時都可以。


 


但神奇的是,他似乎真的從未想過反抗我的命令。


 


我告訴他,不可以再隨便S人。


 


我告訴他,不要總是生氣。要多笑笑。


 


我還告訴他,晚上我想安靜睡覺。


 


不過在這一點上, 他從不聽話。


 


23


 


年末雪停的時候,我獨自帶著一紙訴狀,敲響了府衙外的登聞鼓。


 


我要狀告當朝御史背棄誓言,騙取錢財, 還S我娘滅口。


 


衙役不認識我, 一開始看我穿戴不俗, 還對我十分恭敬。


 


但他看了我訴狀後,面露譏諷。


 


「你一個從青樓出來的女人竟然敢狀告當朝御史?那可是太傅的女婿!」


 


他把我的訴狀輕飄飄地扔在了地上。


 


另一個衙役也嗤笑:「真把自己當良民了?這公堂是你該來的地方嗎?快滾吧!」


 


這樣的話,我在多年前就在御史府門前聽過。


 


那時我垂著頭,羞愧不已。


 


而如今我想明白了,出身低賤不是我的錯。我沒必要為此羞愧。


 


真正該羞愧的,是隻靠身份就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勢利眼們。


 


我跪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 不為所動。


 


隻是冷漠地重復:「我要一個公道。」


 


「嘿!」


 


衙役一瞪眼,竟然想伸手打我。


 


眼看那隻手朝我高高揚起。


 


下一秒,他的手被人狠狠桎梏住。


 


竟是匆匆趕來的燕辰。


 


「律法被你學進狗肚子裡了,誰教你對申冤者動手的?」


 


「況且,」他面色肅冷,一字一句道:「這是本王的王妃。」


 


我一愣,驚訝地抬頭望著燕辰。


 


我甚至以為他已經忘了我,也忘了他名下還有這樣一座院子。


 


「我原」我更沒想到,他真的願意給我一個正大光明的,與他並肩的身份。


 


衙役看見了燕辰,哆哆嗦嗦跪地求饒。


 


其他幾個衙役也頓時嚇白了臉, 連滾帶爬地去請知府出來。


 


燕辰見狀, 彎下腰,把我扶起來。


 


他沒有問我幼時的傷痛經歷,沒有問我為何固執地以卵擊石, 求一場無用的公道。


 


他隻是抱住我, 輕輕道一句:「你不用怕, 有我在。」


 


我忽然就落下淚來。


 


我想我比我娘幸運。


 


我有心愛之人, 願意在危困之時站在我身側,護住我。


 


24


 


燕辰的到來, 讓知府頂不住壓力,隻能認真審查這樁案子,找證人, 錄供詞。


 


無數百姓前來圍觀,在聽了我的遭遇後群情激奮。


 


待知府查證我的狀詞屬實後,我那位御史爹被迫向我彎下腰, 向我娘說一句遲來的愧疚。


 


他最終被判罰俸三年。


 


說實話,這判處比起我娘的一條命, 簡直太微不足道。


 


不過文官最注重清譽。今日一案, 已經傳遍京城, 讓他名聲掃地。


 


而且他依仗的那個丈人太傅,當庭拂袖而去。


 


我想,往後的日子, 他也不會好過,他會好好感受世人的譏諷冷眼。


 


這或許比讓他S了還難受。


 


走出公堂,我吐出一口積鬱多年的濁氣。


 


此時燕辰來牽我的手,喚我一聲王妃。他說:「我們回家。」


 


我笑著回握, 忍不住抬頭望向天空。


 


樹葉新綠,冰雪消融……


 


原來漫長的寒冬已經過去了。


 


我想從此以後,都是好時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