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歡莫拾

第5章

 

陳管事眼中閃過驚慌,見我從袖中抽出燭刀,他咽了咽唾沫,閉上眼睛大喊:

 

「S了,你娘早就S了!」

我的指尖一滯。

 

「……你說什麼?」

 

他咽下恐懼,語速越來越快:

 

「那年長寧王全府被屠後,你娘帶著你投奔侯爺。」

 

「隻不過她大抵沒有想到,她的哥哥會為了討好貴人,親手將她送上那人的床榻。」

 

什麼啊。

 

他是在……騙我的吧?

 

我娘和長寧王根本沒有關系啊。

 

我剛要開口,腦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我難受地扶住腦袋。

 

眼前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

 

被屠戮的王府,阿娘跪坐在血泊裡,似乎抱著什麼人,哭得很傷心。

 

有些看不清了,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我忍不住又用力地錘了錘腦袋。

 

陳管事見狀像是明白了什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像是很不可思議:

 

「不會吧?你忘了你爹是被滅滿門的長寧王嗎?」

 

「當年長寧王迎娶你娘時,聘禮從城西排到城東,風光大嫁,京城哪個女子不羨慕?」

 

「後來不知究竟得罪了什麼仇家,全府上下一夜滅門。」

 

「你娘為了保下你,隱姓埋名投奔謝侯,對外隻稱自己是來侯府打秋風的遠房親戚。」

 

「這些你也都全忘了嗎?」

 

他怨毒地咒罵著:

 

「即便生在王府又如何?你就是一個災星啊。」

 

「你出生後,你爹被你克S了,你娘為了救你,也被你克S了。」

 

「最該去S的人其實就是你啊。」

 

「去S去S去S去S去S。」

 

我覺得頭很痛,好像有很多零碎的記憶翻湧了出來,我喘著粗氣,眼前一黑,心髒像是被人驟然攫緊了,我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陳管事不知何時已經掙脫開了繩索。

 

他掐住我的脖頸,雙目赤紅。

 

我被他撲到在地,咳嗽著,啞著聲音問:

 

「……那些信呢?」

 

那些每年都在訴說自己現在很好,冬日裡囑咐我添衣,夏日裡要我不要貪涼的信呢?

 

那些說想我愛我的信呢?

 

「假的。」

 

聲音落下,我微微睜大了眼睛。

 

燭刀在我暈眩被掐住脖頸時脫手飛了出去,陳管事一手掐住我的脖頸,費力地探出另一隻手去夠遠處的燭刀。

 

「手帕荷包都是她出嫁前留在府中的遺物。至於那些信,侯爺特意吩咐過了,尋了人模仿筆跡,那時你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能認出什麼?」

 

一陣驚雷響起,他終於摸到了那把燭刀,喜形於色地扭過頭,神色狀若癲狂。

 

但他沒能再有所動作。

 

因為一支發釵已經扎進了他的脖頸。

 

他不可置信地嘔出一口血,滴答,滴答。

 

我的眼淚不自覺地砸下來,衝淡了臉頰被噴濺到的血跡。

 

22

 

耳鳴。

 

止不住的耳鳴。

 

腦子裡很亂,有一些不屬於我的零碎記憶噴湧而出,讓我幾乎快要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過了很久,久到破廟外的暴雨都快要停了。

 

雨珠從屋檐滾下,砸在水窪裡,發出清脆的響。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陳管事雙目圓睜躺在一邊,早就沒了氣息。

 

我望著蓮臺上神佛低垂的眉眼,倏地嗤笑出聲。

 

神佛啊。

 

找不到阿娘時,我曾跪在神佛前,虔心許願。

 

我求神,請把我的阿娘還給我。

 

被喂藥痛不欲生、幾近尋S時,我用腦袋一下一下地砸著牆。

 

我求神不要再讓我這樣痛苦了。

 

為什麼我會這樣痛苦?

 

我在痛苦中等啊等,可是神明沒有出現,沒有人來救我。

 

直到現在,我等來了一個破碎的謊言。

 

連同真相搖搖欲墜的謊言。

 

高坐的神像被狠狠貫穿打碎,破碎的頭顱滾到一旁,露出被精心雕刻的面容。

 

慈眉善目,依舊低垂著眉眼。

 

我渾身發著抖,丟掉了那根棍子,然後在一片血泊中,撿起了那支發簪。

 

我咽下喉間腥甜,微微垂下眼,低頭看了那簪子半晌,沒什麼表情地就要往自己心口捅。

 

就要捅下去的時候,破廟外,忽然有人喊住我。

 

「……阿寧。」

 

我回過身,見沈辭舟站在門口。

 

大雨將他徹底澆湿,地上滴落的水痕一片,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23

 

我歪過頭,隨手拭去頰上的血珠,但是怎麼也擦不幹淨,留下一道血痕。

 

我疑惑問他:

 

「怎麼了?被我現在這個樣子嚇到了嗎?」

 

我理解地笑了笑:

 

「你放心,和離書我會籤的。」

 

畢竟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渾身是血、滿是不堪的妻子。

 

我想了想,又和他說:

 

「其實我沒失憶,那是我為了和離撒謊騙你的。半年前意外落水也是假的,我故意拽著你跳的。」

 

「想要嫁給你隻是為了從那個地方逃出來。」

 

「我原先想拽的人也不是你,但當時你把四皇子給擠開了,我實在沒來得及收回手,一不小心就把你拽下水了——」

 

我抿了抿唇,彎了彎眼睛,像是很不好意思:

 

「耽誤你了,真的很對不住。」

 

這是一段錯誤的姻緣,如今也將由我把錯誤徹底結束。

 

沈辭舟卻在此時打斷我。

 

「不是。」

 

他一字一頓重復:

 

「不是耽誤。」

 

「你說你是不小心把我拽下水的,但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站到你身邊的?」

 

我愣住了,但是腦袋亂得一團糟,已經不能思考。

 

我很不能理解他的話。

 

「為什麼呢?」

 

沈辭舟沒有再開口,隻是朝我走了過來。

 

他很用力地擁住了我,有湿潤的東西砸落在我的脖頸,不知是他身上的雨水,還是眼淚。

 

「躲在樹後羨慕別人蕩秋千的小姑娘。」

 

「對不起,是我來得太晚了。」

 

24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不過十餘歲的模樣,隔三差五就要吃一種很苦很難吃的藥。

 

那時候我已經不怎麼逃跑了,我要留在侯府換回阿娘,而且那時候我已經遇見了謝厭。

 

雖然府中下人待我總是小心翼翼的,但已經比原先好很多了。

 

但京中同齡的姑娘卻總是不大瞧得起我。

 

他們都說我的阿娘與人私奔後走投無路了,這才回侯府打秋風。

 

……我的阿娘是與人私奔的嗎?

 

我不太記得了。

 

其實我和那些官家小姐們也沒什麼不同,我們都長著兩隻眼睛一張嘴,她們有人照顧,我也有。

 

謝厭就很喜歡照顧我。

 

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我沒有爹娘相伴,沒有人會替我趕跑那些奚落嘲笑。

 

去女學讀書時,那些姑娘們都離我很遠。

 

我偷偷地躲在樹後看,看她們輪流推著對方蕩秋千,我很羨慕,因為我一個人的時候,怎麼也蕩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我趁她們都走了,這才爬上那個秋千架。

 

我笨拙卻又狼狽,許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往我身上砸了個石子。

 

圍牆的另一邊是國子監,那人高坐圍牆之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我費勁地擺弄雙腿。

 

他歪了歪頭,漆黑的發絲也在晨光熹微下映照出一層金燦燦的光。

 

「喂,要我幫你嗎?」

 

我被嚇得一激靈,慌張到從秋千架上摔下來,餘光卻看見滾落腳邊、包裹著精致糖紙的那顆糖。

 

原來砸到我的不是石子,而是糖。

 

我撿起了那顆糖,呆呆地站在圍牆下望著他。

 

圍牆那頭似乎有人來找他了,他有些苦惱地抿唇,對我說:

 

「明日。」

 

「明日的這個時間,我在這裡等你。」

 

但我沒能赴約。

 

那天晚上,我在陳管事的監視下又吃了一次卻相思。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早就已經錯過了約定好的時間。

 

我也沒能再去女學讀書,女夫子們說我總是因病請假,很影響女學的風氣。

 

謝厭也不大喜歡我出門,起初還會請夫子上門教我讀書,再到後來,他幹脆不假手於人,自己來教了。

 

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人。

 

25

 

再睜眼時,天色好像已經暗下來了。

 

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在破廟的時候,我好像忽然沒了意識,直接昏在沈辭舟懷裡了。

 

直到現在清醒過來,四肢仿佛重新喚回知覺。

 

我抬起胳膊,卻從被褥裡抓出了另一個人的手。

 

這時我才發現,在我睡著時有人與我十指緊扣,指節交纏,仿佛一刻也不願意松開。

 

沈辭舟好像是被我吵醒了,睜開眼的時候,眼瞳裡似乎還有霧氣未散,卻又很快清明起來。

 

他很自然地用臉頰貼近我的額頭,分開後,又用被褥將我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還有些發熱。」

 

他替我拿了杯水,我在他的目光下,沒有說話,但是慢吞吞地喝完了。

 

那天之後,我和沈辭舟友好地相處了好幾天。

 

我沒主動開口說起那天破廟裡的事,他也沒提。

 

直到有天傍晚,我坐在廊下看夕陽。

 

院子裡是沈辭舟今日剛做好的秋千架。

 

我咬著桃子,桃子酸得我牙齒都快軟了,我無意識皺了皺眉,就要咽下去。

 

一隻手卻伸到我面前,示意我吐出來。

 

沈辭舟輕聲說:

 

「很酸嗎?」

 

我仰起頭看他,眼睛眨了又眨,也不見沈辭舟改變心意。

 

剛與沈辭舟成婚的那會兒,京城裡頭都在傳,沈辭舟是出了名的禁欲冷淡,塵灰半分也不肯沾染。

 

現在這般,他不嫌髒嗎?

 

他看了我半晌,我乖乖吐了出來,還把隻咬了一口的桃子也塞進他手裡了。

 

沈辭舟說:

 

「在我這裡,你可以告狀。」

 

桃子太酸了可以告狀,茶水涼了可以告狀,遇見不開心的事可以告狀,不想去做的事,也可以告狀。

 

不需要全盤接受,不需要委曲求全,你隻需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可以。

 

我仔細想了想,試探說:

 

「我的確有幾個狀要告。」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掰著指頭數:

 

「我剛嫁進來的時候,你不讓我碰你。」

 

「我抱著枕頭去書房找你自薦枕席的時候,你直接把我趕了回去。」

 

「我生病累倒了,你還嫌我嬌氣。」

 

沈辭舟俯身朝我貼過來,我的手下意識支在身後,往後仰了些許。

 

見我沒有再後退,他反剪住我的手,在我的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他說:

 

「嗯,我錯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

 

「還有要告狀的嗎?」

 

我耳尖發燙地捂著唇,無論他怎麼哄,也不肯再開口說話了。

 

26

 

我是在清晨離開的。

 

沈辭舟睡得很熟,昨夜我往他喝的茶水中加了一點安神的東西,希望他醒了以後不要怪我。

 

他的睡容很安靜,不知道究竟是夢到了什麼,眉尖微微蹙起。

 

像是知道我就要走了,就連在睡夢中都想要挽留。

 

我撫平他的眉尖,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會,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清晨的霧氣很大。

 

謝侯被繩索牢牢捆緊,被人丟在懸崖邊。

 

一同被綁的還有我。

 

華陽的S士同我說:

 

「隻有一刻鍾說話的時間。」

 

「負責阻攔兵馬司和謝厭的人,恐怕支撐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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