楨楨兮明光

第2章

簾幕半敞,有個妖娆模樣的小宦彎腰諂媚正在給兩個穿著華貴的男子倒酒。


謝霽不耐煩,俊臉冷淡,不住朝身後張望找我。


 


看清那幾人,我登時魂飛天外,大聲喊謝霽。


 


然而話音未出,身後突然伸來一雙手,狠狠捂住我的嘴,把我提下來。


 


我仰頭一看,竟是微笑的薛義誠!


 


8


 


「四小姐迷路了?不怕,先生送你。」


 


他垂下來的目光晦暗不明,幾番都是我阻攔,他已有懷疑。


 


此時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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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心想著要救三哥,趁薛義誠沒防備,張口用盡力氣咬他手,在他吃痛之際,又猛地抬腳踹他下體。


 


冷汗一下從他額頭冒出,他低罵一句,彎腰松手。


 


我撒開腿就跑。


 


「三哥!三哥!」


 


被撞開的人都抱怨不斷。


 


潮湿熱風從耳邊鼓鼓吹過,眼見船要走了,我悔恨交加。


 


若我不說要遊船,三哥哪裡會又落賊口。


 


薛義誠在後面追,氣急敗壞對船邊佇立的侍衛大喊:「把這小畜生丟河裡去!」


 


兩側侍衛氣勢不凡,哪裡把薛義誠這個小小教書先生放在眼裡。


 


但見我橫衝直撞,也怕冒犯了裡面的貴人,便順手將我提溜起來。


 


那侍衛懶洋洋眯著長眼,制住我亂踢的腿:「小丫頭,這兒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其後薛義誠一瘸一拐跟上來,神色扭曲一瞬,轉而對侍衛拱手騙道:「頑女不馴,叨擾大人了。」


 


陰森森對我威脅:「還不跟爹回去!」


 


侍衛怕我大吵大鬧,始終捂著我的嘴,我掙扎不動,眼見就要重新回到薛義誠手裡。


 


不知是不是薛義誠故意,伸手來抱我時突然手滑,再被周圍人一撞。


 


我失重愕然掉下欄杆,直直往水裡墜。


 


霎時,人群裡炸開鍋。


 


「有人落水了!」


 


而載著謝霽的船,已經劃遠。


 


9


 


就在我沉進冰冷的水底,以為一切都完了的時候。


 


耳畔模糊聽見岸上人的驚呼,接著有人影急切朝我遊來。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


 


我慶幸朝那人伸手。


 


三哥……


 


「眉眉!」


 


我猛地睜眼,卻是爹娘焦慮的臉。


 


我心裡一咯噔,蒼白著神色匆匆找人。


 


側邊一隻手握過來,音色喑啞:「我在呢。」


 


謝霽發絲凌亂,眼下一片青黑,仿佛一夜之間瘦了好多,沉沉望著我。


 


「別怕。」


 


對望之間,我明白了他的神情。


 


不知在船上發生什麼,之前我說的夢裡話,他終於信了。


 


爹娘見我醒來,松了一口氣,對謝霽說:「明光,你先回去休息吧,守了兩晚也是辛苦了。」


 


謝霽沉默須臾,緩緩點頭。


 


我一直望著他,看他起身,走了兩步,忽而轉頭,那雙永遠如春雪般潔淨的雙眼,多了某些不明的陰影。


 


聲音輕緩響在屋內。


 


「眉眉,隻有你好好的,三哥才能好。」


 


爹娘不明其意,面面相覷。


 


我卻懂了。


 


鼻尖猛地一酸,澀到心裡。


 


無論什麼情況,他隻盼我以珍愛保重自身為上。


 


10


 


驟遭此難,爹娘篤定是我頑皮才落水,不準我隨便出去。


 


謝霽則以薛義誠教不好策論為由,不再去族學。


 


爹知道後,撫起長須點頭,說京城舅舅家有個很好的先生。


 


「王謝二家的小子都在那人手裡讀過書,待我寫信一封,你就去京城住下,準備應舉,也好結交幾個有身份的朋友。」


 


又是京城。


 


我悄悄對謝霽搖頭,誰知他已恭謹頷首:「是,有勞父親費心。」


 


我傻了。


 


午後綠蔭匝地,蟬鳴嘶鳴,吵得我心煩。


 


謝霽慢悠悠跟在我身後,我氣惱走快幾步,謝霽輕笑,長腿邁來,展臂把我舉高。


 


「好了好了,比小牛還能鬧騰。」


 


我掙不過他,氣餒垂頭。


 


「幹嗎非要去呢,揚州不好嗎?」


 


謝霽走在陽光裡,眉眼如山水般平靜舒緩。


 


「揚州很好,有花有水。」他笑,看我,「還有眉眉。」


 


那還走?


 


他說:「可待在揚州,連自己都護不了,何談護你呢?」


 


「馮家會護你啊,你有爹娘,還有我。」我不明白。


 


謝霽扯唇,不語。


 


話音落,我想到前世馮家沒有護他,謝家也沒有護他,都是冷眼旁觀。便也沉默下來。


 


他將我放下來,蹲下與我平視。


 


黑白分明的眼,光彩熠熠。


 


「我的眉眉隻要在錦繡叢裡好好長大,其餘的事,交給三哥就好了,明白嗎?」


 


是啊,我現在還太小,能幫他什麼呢。


 


我眼圈慢慢泛紅,珍重摸了摸謝霽清瘦的臉。


 


「三哥也要好好長大。」


 


不要受傷,不要受驚怕,清清白白走坦途,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


 


這才是他謝明光該有的人生。


 


謝霽莞爾,在一叢明豔夏花前,潋滟日光下,伸出修長手指。


 


「好,我們拉鉤。」


 


11


 


謝霽走了。


 


臨行給我留了很多書,還有他臨的字帖。


 


交代等我讀完書,臨完字帖,他就回來了。


 


我垂頭喪氣,整個人像被抽掉骨頭,很少出門,也不調皮搗亂,引得爹娘頻頻詫異。


 


納悶我怎麼突然就有了閨秀斯文的樣子。


 


整個夏天我都做噩夢,怕謝霽重蹈覆轍,經常埋頭書案給他寫信,問他平安。


 


京城山長水遠,他回得很慢。


 


說他在舅舅家很好,先生、同窗都待他友善,匆匆一筆帶過後,便問我:「吃飯幾何?長高幾寸?讀書寫字可有進益?」


 


我看得頭皮發緊,知道他看出來我寫信的字跡是別人誊抄的。


 


便隻好每日苦兮兮練字,轉眼葉落秋來,曾給我抄信的玩伴納罕。


 


「你是有多怕你三哥?」


 


我瞪他:「你懂什麼!」


 


三哥想我好,我不能辜負他的期盼。


 


玩伴是隔壁張守備家的小子,仗著比我大兩歲,自詡我的大哥,經常罩著我在揚州城橫行霸道。


 


也在馮家族學裡讀書,卻隻是混日子罷了。


 


前日我告訴他,自己很討厭那個姓薛的先生,那次落水就是他害的我。


 


張熠二話不說,找了家裡幾個打手,暗中將薛義誠堵在巷子套上麻袋狠狠打了個半S,躺到現在還不能下床。


 


往後有張家,料這個姓蔣的翻不出浪。


 


我大呼痛快,殷勤表示會給張熠繡方帕子當謝禮。


 


今日他就上府來討了。


 


「馮小四,哥的謝禮呢?」


 


我咬著筆頭,側身隨便從簍子裡扔了塊給他。


 


定睛一看,虎頭歪歪扭扭,醜出奇了。


 


張熠嘴角猛抽:「你是用腳繡的嗎?」


 


「不要就還我。」我翻白眼去搶。


 


他忙抬高手,塞進袖子,嘖嘖搖頭:「行了,這醜東西也就我肯收了。」


 


我撇嘴。謝霽可在信裡誇我繡得與眾不同,表示會好好珍藏,還請我給他繡護膝呢。


 


「你家三哥必有眼疾。」張熠嘲笑。


 


正和張熠拌嘴時,丫鬟掀開簾子喜氣洋洋走進來。


 


「小姐快去前廳吧,報信的來了,三少爺會試中了解元!」


 


12


 


來的是舅舅家的管事,下揚州採買貨物,得了信便趕來,比官差邸報來得快。


 


爹娘自然高興,隻是謝霽是養子,也沒入族譜,他們的關懷也就僅止於如此了。


 


隻有我拉著管事問個不停。


 


「三哥在舅舅家好嗎?這麼大的喜事有沒有擺宴席?京城入秋冷不冷?」


 


管事被我東一句西一句纏得直笑。


 


「好,好,三少爺少年解元,人人稱贊呢。」


 


他又說謝霽性子雖孤僻了些,不常與外人交往,但闲暇時會與幾個表哥去武場。


 


「如今騎馬射藝的本事都快比得上大哥兒了。」


 


看來謝霽沒有騙我。


 


他真的有好好保護自己。


 


我開心彎起眼。隻見管事又指著院子裡幾口箱子:「有一箱是三少爺親自挑的,其餘的是你幾個表哥的心意。」


 


我徑直衝向謝霽的箱子,打開看,有京城女娘喜歡的珠釵首飾,風箏、糕點並其他小孩子的新奇玩意兒,再就是一些有趣的傳奇話本。


 


「娘,你看!」我眼睛亮了又亮,舉起書朝娘炫耀。


 


娘微笑著,目光復雜和爹對視了一眼。


 


似有事瞞著我。


 


13


 


送走管事,爹娘沉默良久,才終於開口。


 


「眉眉,你三哥往後,就不在馮家了。」


 


我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不在……什麼意思……」


 


娘蹙眉拉住我冰涼的手,溫柔目光裡含著惋惜:「他雖在馮家長大,但如今他生身爹娘找來,竟是京城謝家。」


 


「謝家又怎樣?」我丟開手,急道,「謝家就會對他好嗎?你們不能不要他,不能又把他孤零零丟在那裡!」


 


拍桌聲。


 


爹肅然道:「什麼丟不丟的,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謝家世家大族,出了三任宰輔、兩任皇後,明光回去就是正兒八經的嫡公子,憑他的才能,往後前程無量!」


 


我怔然落著淚,娘柔聲哄我:「好孩子,娘知道你舍不得,但他在謝家比在咱們家好多了,他能做大官、娶貴女,風風光光,這不是你以前一直想的嗎?」


 


可我什麼也聽不進去,隻喃喃道:「三哥不會去的。」


 


「他已經答應了。」爹沉聲回道。


 


就在中舉放榜那日,謝家認回謝霽,全京城都知道了。


 


為什麼?


 


我說過謝家會害他。


 


為什麼要往火坑跳?


 


此刻,我終於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看明白過謝霽。


 


再望向那口琳琅滿目的箱子,喜悅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愁雲慘淡的迷茫。


 


14


 


此後,謝霽一直沒有回來。


 


書信如前世偶爾來一封,講他的事不多,問我的事不少。


 


因我屬虎,每年生辰他都會寄來一隻虎頭風箏,是他親手扎的。


 


久而久之,庫房都塞滿了他送的禮物。


 


我不用費心去探聽他消息的真假,揚州城早就傳遍了——


 


這些年,馮家養子謝霽先是連中三元,十七歲入翰林、任東宮直講,如今已是兵部最年輕的侍郎,來日入閣可期。


 


連馮家都跟著沾光,在我要及笄的這一年,多少媒人踏破門檻,都想和京城的謝三郎扯上關系。


 


可我隻想著,聽說太子性情寬仁,頗有人主之風,與前世欺負謝霽的兩個皇子不同。


 


舅舅有一年回來也感嘆,說謝霽變得很有手段,不再是當年那個溫和的少年郎,在官場如魚得水,輕易不敢有人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