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輩女兒當自強

第2章

“我們沒用啊,帶不回她,隻能把她埋在那邊。”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做夢都想接她回家啊!”


 


姑奶奶伸手拍著桌子,滿臉無奈:“老娘回來了!回來了!”


 


仇爺爺聽不見,他還是哭。


 


我心裡堵的難受:“仇爺爺,姑奶奶走的時候,多大年紀?”


 


他抬起那張皺紋層疊的臉,渾濁的雙眼裡滿是淚:“十八。”


 


“薇潔沒的時候,隻有十八歲……”


 


十八,隻比現在的我大了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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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姑奶奶的方向,輕聲問:“她……有什麼遺願嗎?”


 


“她說她想回京城,再看一眼那面紅旗。”


 


姑奶奶沉默片刻,她半透明的身體遙望向北方。


 


仿佛那裡是她永恆的燈塔。


 


5


 


仇爺爺想留我住幾天。


 


但我怕給他添太多麻煩,堅持要回家。


 


仇爺爺拗不過我,就叫了他的孫子騎車送我回村。


 


回去走了另一條方便騎車的路。


 


我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漫山的野花向後飛快退去。


 


風把少年的聲音送到我的耳邊:


 


“喜妹,我也在一中念書哩。”


 


“我在高二3班,你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我的心中正充滿了喜悅,感覺光明的未來正如畫卷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我用力點了下頭,拉住他的衣角:“我會的!景安哥。”


 


“嗯,加油!”


 


仇景安小聲答我,耳尖慢慢紅了。


 


……


 


到家時,家裡一切如常。


 


爸媽圍著弟弟團團轉,根本沒發現我消失過。


 


我摸了摸布包,裡面鼓鼓囊囊地塞著一卷錢。


 


整整兩千五百塊,多出來的五百是給我的生活費。


 


進門的時候,媽媽正在家裡掃地。


 


她語氣輕松地通知我他們的決定:


 


“九月八號在李家村給你辦酒,你也見著人了,是個老實本分的,以後你跟著他就好好過日子……”


 


“我不去,我說了我要去念一中。”


 


媽媽又掛上了那副苦瓜臉,她瞧著我爸和爺爺不在,苦口婆心地勸我:


 


“喜妹,不是媽不想讓你念書,隻是咱家裡就這個條件。”


 


“你也體諒體諒爸媽……”


 


我頂嘴:“弟弟的金鎖一個就值一萬塊,憑啥不能給我分一點出來當學費?”


 


媽媽臉色變了:


 


“那能一樣嗎?你弟弟是咱老王家的根,這金鎖必須得帶著。”


 


“你個女娃,又是姐姐,咋好意思跟你弟爭?”


 


我懶得再和她計較:“你們愛怎麼寵耀傑我不管,反正一中我是念定了,不用你們給我出學費!”


 


我說著就要回房間。


 


媽媽急了,上前拉住我:“你哪有學費,到時候還不是要花我們的!”


 


拉扯間,我的布兜嘶拉一聲——


 


鈔票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媽媽愣了一下,然後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


 


“S丫頭,你哪來的錢?!你是不是偷了家裡的錢?!”


 


6


 


我無論怎麼解釋,哪怕家裡的錢都對上了,媽媽還是不肯信我。


 


她把錢搶得幹幹淨淨,爸爸回家之後,她添油加醋地告狀,說我偷錢。


 


爸爸把我吊在房梁上,用燒火的柴抽我。


 


他紅著眼睛,好像和我有大仇,恨不得我立馬去S。


 


“小賤種!老子當初就不應該生你!”


 


一下下,我身上青紫色的痕跡交錯,張牙舞爪,十分可怖。


 


姑奶奶氣瘋了,她拼命想阻止爸媽,但手掌一次次穿過他們的身體,徒勞無功。


 


我已經麻木。


 


到底為什麼這麼恨我?


 


就因為我想上學?


 


不。


 


因為我是個女孩。


 


所以從一出生,我就注定得不到某些東西。


 


我暈了過去。


 


7


 


再醒來時,姑奶奶不見了,坐在我旁邊的是隔壁嬸子。


 


論輩分,我該叫她一聲二大娘。


 


聽說我爸打我的動靜太大,驚動了二大娘,如果不是她,我可能真的要被活活打S。


 


她從家裡給我拿了瓶紅花油,一邊揉一邊唉聲嘆氣地勸我:


 


“你個女娃娃,怎麼這麼倔呢?”


 


“你爸媽不叫你去念書,就不去了嘛。”


 


“念個初中也不錯了,我那會兒都沒書讀哩。反正最後嫁了人都是一樣的過日子。”


 


“都一樣的。”


 


我含著淚問她:“大娘,你不後悔嗎?”


 


後悔圍在鍋灶邊上庸庸碌碌過一生嗎?


 


二大娘沒聽懂,她對我的倔強很失望,搖搖頭走了。


 


我被關在了屋裡,門外上了兩把鐵鎖。


 


擺酒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在屋裡能聽見外頭敲敲打打的聲音,但沒人問過我。


 


偶爾,弟弟吸著鼻涕從門縫裡看我,遞給我幾塊糖:“姐,你就認個錯咋啦?”


 


他什麼都不懂,他得到一切那麼輕松,那麼理所當然。


 


他當然不會懂。


 


我沒有放棄。


 


我拿著鉛筆盒,趁著白天爸媽去幹農活的時候,一點點敲彎窗戶上的欄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隻知道我不想留在這裡。


 


我想走出去,走得遠遠的,像姑奶奶一樣。


 


姑奶奶消失了好幾天。


 


我不知道她去做了什麼。


 


八月底的一個深夜,我再見到姑奶奶的時候,她的身影似乎淡了很多。


 


仇景安跟在姑奶奶身後,背著一個大書包。


 


他蹲在我窗戶底下衝我招手:“喜妹,我爺爺都知道了,他叫我來接你上學,咱們現在就走!”


 


姑奶奶穿過牆壁,得意洋洋地衝我眨眼,清脆的聲音一下下砸在我的心底:“喜妹,快跑!”


 


仇景安砸碎了玻璃,我從欄杆裡往外爬。


 


碎玻璃割的我全身都是小傷口,但我不管不顧。


 


爬出了窗戶,仇景安帶著我一路狂奔。


 


砸玻璃的聲音驚動了爸媽和周圍的鄰居,他們舉著手電筒在後面邊追邊罵。


 


我在田埂上奔跑,黃泥巴沾滿了我的腳底,像是要把我緊緊粘在這片土地上。


 


可耳邊呼嘯的晚風託舉著我,讓我的腳步卻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像是初次展開羽翼的鳥兒,即將遨遊天際。


 


我們上了仇景安開來的摩託。


 


油門的轟鳴聲裡,我的尖叫聲裡,身後追來的人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8


 


仇景安是姑奶奶找來的。


 


本來隻有我能看見她,為了幫我,姑奶奶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仇爺爺知道了我被關的這件事。


 


隻是這畢竟是我家的私事,仇爺爺不好直接管,所以幹脆派了仇景安帶我逃跑。


 


“我爺爺說,這叫兵不厭詐!”


 


“喜妹,一會你怎麼說都記住了吧?”


 


我緊張地點了點頭。


 


面前是市一中校長辦公室門,我是來求助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求助很快被接受了。


 


一中校長是個和我媽年紀差不多大的阿姨,她聽了我的遭遇後半晌無言。


 


過了好一會,她才摸著我的腦袋嚴肅道:


 


“王喜妹,我可以做主免了你的學雜費,但你要保證高一結束之前,期末考考進年級前五十,能不能做到?”


 


我的眼眶湿熱,淚水模糊了雙眼:“能!我保證!”


 


校長笑了,拉著我去洗手間把身上的泥巴洗幹淨,又給我買了新衣裳和文具,安排好了宿舍。


 


那一晚,我第一次睡了個好覺。


 


我逃跑後,家裡瘋了一樣找我,王家村到處都在傳我像姑奶奶一樣,跟野男人跑了。


 


仇爺爺聽說後氣不過報了警,說自己好心用來資助的錢,被我爸媽拿走不還。


 


聽說警察去調解的時候,我爸氣得砸了家裡的水缸。


 


我和家裡斷了聯系,這些事情都是仇景安偶爾放假回家打聽到,再轉述給我的。


 


但它們已經不能影響我半分,畢竟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


 


高中學習的內容難了很多,每位同學都很優秀。


 


我廢寢忘食地學,生怕考不進年級前五十。


 


宿舍十點熄燈,我就去操場的路燈下面看書;


 


晨跑我總是比別人早起一個小時,在操場上邊跑邊學;


 


就連吃飯的時間,我也會拿著小冊子背單詞。


 


除了學習之外,姑奶奶還給我制定了一套鍛煉身體的計劃,她和我一起,監督我學習,監督我鍛煉。


 


她那麼聰明,我背三遍才記住的單詞,她看一眼就記住了,我學得艱難的公式,她一遍遍講給我聽。


 


有一次休息時,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讀完大學,為什麼要去參軍。


 


姑奶奶笑著回答:


 


“哪有為什麼,總要有人站出來不是嗎?”


 


“我就是不服氣,那徵兵辦隻要男的,憑啥?咱們婦女能頂半邊天,保和平,衛祖國,哪個比男兒差?他們都說我不行,我偏就不信了!”


 


“你去問問60師的戰友們,哪個不佩服我王薇潔?”


 


“老娘雖然是個衛生員,可樣樣都不差!部委還說,等我回來就調我去參謀部,畢竟老娘也是正正經經的大學生哩!”


 


“喜妹啊,你現在有這麼好的條件讀書,可不要荒廢了好時光!”


 


我重重點頭。


 


漸漸地,班上的同學都說我孤僻,不愛理人,就連宿舍的舍友們也不跟我說話。


 


她們覺得我是瘋子,整天除了學習就不會幹別的。


 


我確實隻有學習,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這是姑奶奶拼了命給我爭取來的,是仇爺爺和校長資助的,也是我自己為自己爭取來的唯一機會。


 


第一個學期過去,我考了年級136名,而我入學的成績,是576名。


 


我大受鼓舞,申請了假期住校。


 


整天除了吃飯的時間,不是在鍛煉身體,就是在學習。


 


然而,開學的第一堂課,一個醉鬼突然闖進了我的教室。


 


他舉著酒瓶,在同學們的尖叫聲裡找到了我,大手扯著我的領子就要往外拖:


 


“王喜妹,你家裡收了彩禮,你現在是我媳婦兒了,還在這念個屁的書,跟我回村!”


 


9


 


我拼命掙扎,但醉酒的人勁兒太大,我還是一點一點被拉出了教室。


 


同學們都嚇得臉色發白。


 


正在上課的語文老師也不過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她柳眉一擰,拿著教棍指著男人呵斥: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我們現在在上課,你這是影響教學秩序知不知道?保安怎麼讓你進來的?”


 


男人嘿嘿笑了兩聲,露出滿口黃牙。


 


他拽著我的頭發往身後一拉,色眯眯地看著老師:


 


“我抓我媳婦兒,關你屁事啊?你也想跟老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