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

第1章

新中國恢復高考的第七年。

 

我的丈夫撕碎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他一喝酒,就對我拳腳相向,罵得難聽。

 

不下蛋的母雞,讀那些個破書,也是頂「沒用」的女人。

 

那年,我媽去世,我被丈夫阻攔,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也沒了。

 

緊接著一個寡婦登堂入室,而我住進了家裡的牛棚。

 

我攥著被撕碎的錄取通知書,走進奔流的河裡。

 

幸好,另一個「沒用」的女人攔住了我。

 

「都敢去S,怎麼不敢走出大山!」

 

也是那年,改革開放的春風,終於也吹到了我們村。

 

那個女人帶著她女兒,和我一起叛逃。

 

「走!去深圳!去看看山那邊的新世界。」

 

我最愛的詩人雪萊,嘆詠過一朵枯萎的紫羅蘭:

 

一個枯萎而僵S的形體,茫然留在我悽涼的前胸,

 

它以冰冷而沉默的安息,折磨著這仍舊火熱的心。

 

01

 

嫁給王建平的第九年,我終於懷孕了。

 

他撕碎了通知書,我不能上大學,但他給了我一個孩子。

 

隻屬於我的孩子。

 

為了這個孩子,我願意留在這裡。

 

我想上天還算是仁慈的。

 

春墳一臉不開心。

 

「你男人天天打你、罵你,你還準備跟他過一輩子?」

 

我摸了摸肚子。

 

「我懷孕了。」

 

「他現在很少打我了。」

 

大概是懷了孕的緣故,他打罵我的樣子,模糊成了一層厚厚的紗。

 

而且,村裡誰家不打老婆呢?

 

「和我們一起去深圳吧,改革開放了,大不一樣了。」

 

春墳啃著窩窩頭,一張嘴,噴了我一臉的渣。

 

「我一輩子沒出過縣城,怎麼去深圳?」

 

「我大字不識一個都能去,你連大學都考上了,咋不能!」

 

我拒絕了春墳的好意,說了聲再見,腳步輕快地往回走。

 

路過春墳前夫的家,我動作熟練地扔了個小紙條進去。

 

春墳不識字,紙條是我幫她寫的。

 

上面有逃家的日期。

 

窗戶的縫隙被人合上,我知道,春墳的女兒小梅已經拿到了紙條。

 

半個月後,在小梅出嫁的前一天,春墳會帶她連夜離開。

 

如果被抓住,或是小梅說漏了嘴,春墳說不定會被打S。

 

又或是打瘸腿,用鏈子鎖住,關在屋子裡,任由她像狗一樣哀嚎著度過餘生。

 

可為了小梅,她唯一的女兒,春墳義無反顧。

 

換做了是我,也會如此,我自願冒風險幫她。

 

02

 

「福弟,福弟!」

 

有人在喊我,是我的丈夫王建平騎著自行車追上來了。

 

他去了一天縣城,身上沾了些酒氣,臉色不太好,說話也沒好氣。

 

「你一天到晚瞎轉悠啥!快上來,回家給娘做飯,別餓著肚子裡的娃。」

 

我期期艾艾地上前:「建平,書你幫我買了嗎?」

 

他去縣城前,我求了他不下三遍,千萬要記得給我帶一本《詩苑譯林》。

 

上面刊登了雪萊的詩。

 

我知道的詩人並不多,最愛雪萊。

 

從前,我不敢提這種要求。

 

可現在我有了孩子,天真地以為他會把我放在心上,哪怕是為了孩子。

 

「我累了一天了,哪有闲心去給你買什麼破書!」

 

他又是一陣急赤白臉,狠狠推了我一下,身上的酒氣更衝了些,我本能地往後躲了躲。

 

他一直都是這樣,有空去喝酒,沒空給我買書。

 

「你不會還想著讀什麼狗屁大學吧,我警告你,趁早S了這條心,老老實實生孩子,伺候我娘,這才是你的命!」

 

我被他推得倒退幾步,眉眼低垂,堂皇地用手蓋在肚子上。

 

自從有了孩子,他就很少打我了。

 

我想起才不久和春墳說的,在心裡默默補充。

 

他脾氣不太好,而且他隻是推了我一下,並不算是打。

 

03

 

他一生氣,車也不讓我坐了。

 

「福弟,咋還慢悠悠走,你娘病老些天了,不去看看?」

 

那人騎著走遠了,隻留下我愣在原地,一顆心吊在嗓子眼兒裡。

 

我娘住在隔壁村,說起來,我已經有大半年沒去看她了。

 

我的大腦空白一片,冷汗爬滿了手心,冷風一吹,我渾身上下打了個哆嗦,有股不祥的預感。

 

我得立即去看我娘!

 

可大山綿延,道路崎嶇,和我隔了個山頭。

 

我急忙追上王建平,「快把自行車給我,我去看看我娘!」

 

我直接伸手握住車頭,示意他快些起開。

 

他卻擋在車前又開始罵。

 

「你跑什麼跑,S媽了不成!把孩子跑掉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嗫嚅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我娘病了,我要去看她。」

 

他依舊在破口大罵,橫眉冷目,唾沫直飛。

 

「我娘病了,我娘病了!你聽不見嗎!」

 

我嘶吼出聲,顫抖著雙唇,嗓子生疼。

 

一嗓子驚動了家家戶戶的狗,黃昏暮色冰涼,飄著僵直的炊煙,犬吠聲此起彼伏。

 

他忽然偃旗息鼓,拽著我的胳膊,讓我上車。

 

我坐在他的後座上,環抱著他的腰,等著他掉頭送往去見我娘。

 

可他卻完全沒有掉頭的意思。

 

「先回家,回家再說。」

 

04

 

王建平把我關在屋子裡,反鎖了門,不讓我出去。

 

「就是個小感冒,前幾天你弟已經帶她去看了,吃吃藥就好了。」

 

「你現在懷著身孕,瞎折騰啥,再把病氣過給兒子!」

 

隔壁傳來了一個附和的聲音,是王建平的娘。

 

「建平說的沒錯,別影響了孩子。」

 

我每天做好晚飯伺候她吃,而我娘病了,還一個人住在漏風的屋子裡,守著不遠處我爹的墳。

 

我弟弟搬進了縣城,一年也回來不了一次。

 

誰給她端茶倒水,誰給她做口熱乎飯吃?

 

哭求無效後,我顫抖著抄起凳子往門上砸。

 

「你早就知道我娘生病了,竟然還瞞著我!」

 

「我把你娘當親娘一樣照顧,你就是這麼對我娘的?!」

 

「王建平你王八蛋!你不是人!」

 

我一遍一遍砸著門。

 

忽然門被大力推開,他兇神惡煞地走了進來。

 

抬起腳脫了一隻鞋子,用手拿著就往我臉上扇。

 

「叭叭!」

 

左臉一下,右臉一下。

 

布鞋高高揚起,帶著粗粝的沙土,混著他的生活軌跡,打在我的臉上。

 

生疼。

 

我重心不穩,踉跄著撞在桌角,和桌子一起,叮呤咣啷倒在地上。

 

手來不及護住自己的頭或者發燙的臉,就下意識地交叉捂住了肚子。

 

「伺候我娘,是你應該!」

 

他用手指著我,「你嫁進門以後,天天捧著個破書,看!看!看!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換了別人,早讓你滾回娘家了!」

 

他說著,拿起我枕邊的書,撕了個粉碎。

 

「從今往後,在我的家,不許出現這個東西!」

 

「你就是看這個,越看越邪門!」

 

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書,不是借的,不是別人給的。

 

是我買的。

 

家裡的錢都在他手裡,我整整攢了三年,才買得起一本書。

 

前些天,他也是這樣,撕掉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不隻是撕了,他還要把碎片揚在風裡,我費勁找啊找,也湊不齊完整的碎片。

 

那天他當著村裡人的面打我,鞋底子高高揚起。

 

眼睛裡滿是殘忍的得意。

 

不是我背著他偷偷參加高考的憤怒,而是可以隨意支配我所有一切的洋洋得意。

 

他撕碎的不單單是幾張紙,而是我的人生。

 

「啊——」

 

我隻覺得自己心裡頭有一座火山,原本我以為它已經S了。

 

可是並沒有。

 

它爆發在寂靜的夜裡。

 

我尖聲叫嚷,從地上爬起來,用頭狠狠地撞向他的肚子。

 

05

 

我沒能打過王建平。

 

也沒有成功逃離這裡去看我娘。

 

我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

 

秋蟬已S,我連被子也沒得蓋。

 

我費力地翻身,背對著門,不讓冷風吹著我的孩子。

 

王建平他娘被吵醒了,數落兒子的聲音順著風傳來。

 

「大半夜的,又打老婆,讓街坊四鄰聽見,明天又要笑話!」

 

「你整日喝酒打牌,不著家,把她打壞了,家裡飯誰做?農活誰幹?」

 

「她肚子裡還有我大孫子,九年了呀,好不容易懷上了,這要是再沒了,你還有錢再娶一個?」

 

這房子隔音怎麼這麼不好,叫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和犁地的牛,看家的狗有什麼區別?

 

大概就是,牛隻能和牛配,狗隻能和狗配。

 

因為我是人,要和人配。

 

因為我是人,所以不用和母牛睡牛圈,不用和母狗睡狗窩。

 

我被恩賜上床,睡在王建平旁邊,當他的女人。

 

然後物盡其用。

 

幹活,看家,下崽。

 

我側躺著,眼淚從一隻眼流進另一隻眼,然後在眼角交匯成一條直線,在枕頭上洇湿成了一個悲哀的圓。

 

被撕碎的雪萊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他曾經嘆詠一朵枯萎的紫羅蘭——

 

一個枯萎而僵S的形體,

 

茫然留在我悽涼的前胸。

 

……

 

這沉默而無怨的宿命,雖是它的,可對我最合適。

 

現在想想,這首詩,何嘗不是我的悼詞?

 

可醜陋如我,蒼老如我,不配被稱之為紫羅蘭。

 

頂多算得上是堆在田頭的桔梗,唯一的宿命便是被火焚燒成灰。

 

06

 

天亮了,有人來報喪。

 

我娘在昨天夜裡,病S了。

 

我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掙開了繩子,磨掉了手腕一圈的皮。

 

王建平匆匆進屋抓起外套就要出門,看見了在門邊站著的,蓬頭垢面的我,

 

好似無事發生。

 

「娘那裡有我,你懷了身孕,就不要去了,不吉利。」

 

我沉默地看著他。

 

晨光灑進來,照亮了半空中的浮塵,像是流動的光幕,隔著我和他。

 

「辛福弟,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哪兒也別去!晌午記得給娘做飯。」

 

他的嘴巴開開合合,我好像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和昨晚一樣,我再次抄起椅子。

 

不是砸門。

 

是往他頭上砸。

 

07

 

肚子一陣陣絞痛,和昨晚一樣。

 

我沒管。

 

我騎著自行車,奔走在風裡。

 

我大聲喊叫,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鋪天蓋地的絕望之中,竟生出了一絲暢快。

 

我出來了,我要去見我娘了。

 

小院裡雜草叢生,不似記憶中整潔。

 

娘她就睡在床上,藥擱在床頭。

 

可是沒人給她倒水,她咽不下粗粝的藥丸。

 

灶臺落了灰,老鼠在裡面安了家。

 

她生病下不來床,沒人給她生火做飯。

 

她或許是病S的,又或許,是餓S的,渴S的。

 

她S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我,而我又在幹什麼?

 

在找錄取通知書的碎片?期待孩子的降生?自欺欺人地幻想著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我的弟弟耀材大概還不知道娘已經S了。

 

他依舊在縣城裡,光鮮亮麗。

 

我身無長物,無法給母親發喪。

 

隻能將她背在背上,就像我小時候,她背著我一樣,

 

穩穩當當。

 

她永遠地沉睡在了田壟之上。

 

墳墓倚靠著一棵松樹。

 

松樹長青,將我的母親踩在腳下。

 

鮮血從我兩腿之間噴湧而出,我不禁想,母親生我的時候,

 

也流了這麼多血嗎?

 

也這樣冷,這樣痛嗎?

 

我躺在墳上,久違地蜷縮在了母親的懷裡。

 

08

 

我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子宮。

 

還沒到出院的日子,王建平就蹬著三輪車將我拉回了村。

 

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生育價值,是個徹頭徹尾的賠錢貨。

 

多花一分錢,都是虧損。

 

我開始幹更重的活,挨更重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