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神壇的他

第2章

我該怨恨她的。


 


可我和傅京,都親眼見過她的悽苦。


 


為了養活傅京,她在超市的蔬菜區,累得壓彎了腰,即使寒冬也得將手浸在冷水裡,從凌晨四點洗菜一直忙到晚上九點。


 


洗得雙手開裂,洗得糙如樹皮。


 


那時,她得知我是傅京同學,會悄悄把我選的特價菜,再折扣上幾分。


 


除了說句底層生活裡,大家心知肚明的謝謝,我們沒有其他任何交集。


 


再瘋魔的人,在貧瘠的生活面前,也有她的柔軟。


 


所以,我完全理解她為何一定要讓傅京握緊來之不易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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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固執地要與另一個女人不S不休,更多的是希望她唯一的兒子,永遠不要走她走過的路,吃她吃過的苦。


 


傅母因為一個男人磨礪的不甘,全都加倍抽打在傅京的靈魂深處。


 


他的母親,是囚他的籠。


 


一個是三十年相依為命的母親。


 


一個是十五年相濡以沫的愛人。


 


如果能把這個復雜的情感問題換算成數學題,一切痛苦就都迎刃而解。


 


我知道傅京可以。


 


他是當年全省第一的理科生。


 


傅京同意與我離婚。


 


不是因為傅老夫人無盡財富的利誘。


 


也不是因為他生父地位權力的威逼。


 


隻因他母親。


 


以愛之名,用性命讓他妥協。


 


我們在醫院,從她包裡翻出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議,當場籤上各自名字。


 


傅京,與宋南枝。


 


這輩子,便各奔東西。


 


9


 


想帶走的東西有很多。


 


我想把整個家,甚至是把傅京都帶走。


 


可我沒有那個能力。


 


我越收拾,越迷茫;


 


對這個家了如指掌的我,不知道究竟該舍棄哪些。


 


就連那一壁帶有傅京氣息的高定衣飾,都是這些年我一件件精心準備的。


 


我笑起來。


 


傅京轉頭看我。


 


「我從前在廚房,偷拍了你的內褲。」


 


我拿出手機,在不合時宜的境況下,執著地翻閱相冊。


 


都備好了年份,其實很好找。


 


雙擊放大,那條記憶中深色的內褲上,有個被洗破的洞。


 


傅京唇邊,難得勾起一個淺淺弧度。


 


從前聖誕節,女同學們用精致紅透的蘋果,香甜誘人的巧克力,自己編織的手套,價格不菲的圍巾,將他的桌椅堆成小山。


 


同學們早已見怪不怪,拍照分享看稀奇。


 


其中一個視頻,是身穿校服的他,正冷著臉將禮物挨個分給同班同學。


 


別人不顧一切給予他的浪漫,對他而言,隻是需要費時處理的麻煩。


 


看著自己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抽屜。


 


我有些心虛。


 


跟傅京的冷漠不一樣,我會把蘋果留在教室當作幾日早餐;也會把其他禮物收好,物盡其用。


 


所以當我們再次走進 6 號樓。


 


傅京仗著個頭比我高,直接把我拉進懷裡。


 


他將親手做的手鏈戴在我手上,與他手上的正好一樣,祝好運,祝平安,祝萬事順遂,祝歲歲年年。


 


傅京故意湊近我耳朵:「不許你取下來。」


 


耳朵發痒,我恨不得把頭縮進脖子裡。


 


男孩銜起一抹觸及眼底的笑意,宛若冬夜懸掛天邊的一輪皓月。


 


他又把我撐得鼓鼓的書包一一騰空,合著情書卡片的禮物被一件件丟到地上。


 


「宋南枝,不許收這些禮物。」


 


男孩語氣炙熱,在大冬天裡呼出一團白霧。


 


我沒有反抗或不高興,隻安靜地聞著他身上若隱若現的冷香,恨不得直接雙手抱住他腰。


 


直到傅京臉色古怪地從我包裡,掏出一盒男士內褲。


 


這個東西怎麼在書包裡?


 


我五雷轟頂!


 


這是我在淘寶給他買的 29.9 包郵的聖誕禮物,我還沒有想好怎麼送給他!


 


我臉瞬間紅到耳鳴。


 


用盡平生最快速度,將盒子推進他懷裡。


 


憋出五個字:「我送給你的!」


 


然後迅速消失。


 


我沒有打開臥室燈。


 


直接撲在床上,早已無心復習。


 


我聽到自己心如擂鼓的咚咚聲,戴在手上的鏈子冰涼,就如他的唇烙在我心上。


 


手機信息叮咚,黑夜的悸動被打亂。


 


傅京:【謝謝老婆大人。】


 


大抵是禮物太過出格,這是他第一次叫我老婆。


 


那一年,我們十七歲。


 


一句老婆,我們便命中注定般,算彼此私訂了終身。


 


我想,人生能有幸與所愛之人相識相愛一場,即便終是分離,也算不枉此生。


 


10


 


最終,我隻帶著證件離開。


 


時光拓下的腳印,刻在彼此的記憶裡。


 


其餘東西,就讓它們靜躺時間長河吧。


 


讓它們隨風逝,隨波流,隨日月交替,隨夢幻泡影。


 


「你看著辦吧,不要的,扔了就是。」


 


我有些疲憊。


 


黃粱一夢,清醒過來。


 


才驚覺除了美夢,我什麼都帶不走。


 


「我送你。」


 


傅京真不挽留。


 


我便隻能真的走。


 


我本想也殘忍拒絕,可我舍不得。


 


我們回到 6 號樓,這個我曾經的家。


 


這裡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也是一切美夢的終止。


 


牆上畫的小人臨窗而望。


 


兩人之間,終究隔著天高雲闊。


 


我不讓他上樓,我怕我會舍不得。


 


如果我們可以永遠停留在這裡。


 


如果當初吻下的唇永遠沒有抬起。


 


那背負在肩上的枷鎖,是否可以離他遠去?


 


「卡裡的錢,不要舍不得用。


 


「照顧好自己,不要忘記吃飯。


 


「不要刪我聯系,不準傷害自己。


 


「有什麼事,一定要隨時找我。」


 


傅京下顎抵著我頭頂。


 


他不讓我抬頭。


 


我隻能感受到他胸腔的上下起伏緩慢有力。


 


我好想伸手去抱他的腰肢。


 


可我隻能悶悶點頭,安靜地站在被他籠罩的陰影裡。


 


「上去吧,別回頭。」


 


最後的訣別亦如此平靜。


 


我走上樓,不能回頭與滯留。


 


從來不知爬樓這麼累。


 


我感覺全身的力氣在一點點被抽走。


 


轉角感受不到傅京的視線後,我身體已經開始慢慢冰涼發抖。


 


推開門,老房子潮湿的淡淡霉味襲來。


 


是我執意要回這裡。


 


這裡才是我的歸宿。


 


我們一起走過千山萬水。


 


最終,隻有我一人回到原地。


 


打開燈,像是完成最後一步使命。


 


示意我已安全到家。


 


傅京終於可以頭也不回地安心離開。


 


明晃晃的白熾燈下,我的心空蕩蕩。


 


坐到久違的書桌前,呆滯地看向窗外。


 


對面,是燈光零星的樓棟。


 


以及,那扇永遠不再亮起的窗。


 


我想起很多年前,記憶裡,傅京的身影坐在對面,是如此清晰,是那麼刻骨銘心。


 


我曾以為,我幸運地遇到了他。


 


可我最終,卻永遠地失去了他。


 


11


 


指針跳到深夜十二點。


 


這是我們從前同時熄燈休息的時間。


 


後來我們一同高考,一同大學畢業,一同結婚,一起面對傅家,一起走了很遠很遠。


 


直到最後,我一人又走回原點。


 


就好像這場名為暗戀傅京的夢,全是我一人的一廂情願。


 


「叮。」


 


手機信息響起提示。


 


傅京:【早點睡。】


 


眼眶猝然模糊,我的世界轟然支離破碎。


 


身邊再也沒有旁人,滾燙的淚珠終於肆無忌憚地落下。


 


我起身,聽話地關了燈。


 


卻又在黑暗中走向窗口。


 


是傅京的車。


 


熄著火,靜默地隱在昏黃的路燈下。


 


我不敢再看,我怕我衝動下樓。


 


一如當年的傅京一樣,不顧一切,衝下樓,然後吻住心中的人。


 


我想,我必須比他更堅強。


 


我不能在他面前痛苦。


 


更不能在他跟前落淚。


 


我擅長偽裝,我很清楚。


 


哪怕從高一抬眸與他遙望的第一眼起,我就跟所有人一樣,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他。


 


但我可以面不改色地埋頭做題,假裝對他的傳聞不感興趣,對他的消息漠不關心。


 


在他發現我立在窗臺偷聽前,我一直都偽裝得很好。


 


從前,我可以裝作不喜歡他。


 


餘生,我也可以假裝不再愛他。


 


隻要不衝動,不下樓。


 


所有偽裝都可以被黑暗掩蓋嚴實。


 


我一直比他更加堅強,我知道。


 


我的父母在我初三時便決然離異。


 


他們各自安家,留一套老房子給我度日。


 


我握著手中筆頭,冷漠對之。


 


我的眼裡才不會有傅京眼中的破碎。


 


我隻想學習,然後遠離這裡。


 


傅京的出現,像一縷拂過山崗的風帶來春意遍地,像一道掠過塵世的光喚醒山嵐天地。


 


譬如朝露,譬如晚霞。


 


耀眼奪目,驚豔一生。


 


他隻需坐在我窗前,便讓我無法自拔地陷入一場粉身碎骨的旋渦。


 


他的眼眸分明冰冷,卻在此後溫暖了我整個人生。


 


如今,這溫暖要抽身離去。


 


我所有的偽裝,在黑暗裡,潰不成軍。


 


要是那年,我沒有推開窗窺視他的秘密就好了;要是那時他沒有叫我下樓,吻上我的唇就好了。


 


我就一定不會再次體會到,被至親之人拋棄的痛苦無助。


 


看著手機屏幕,我深吸口氣,回復他:


 


【好的。】


 


停頓片刻,繼續打字。


 


【你走吧,以後都別來了。】


 


12


 


離婚冷靜期,傅京沒有再跟我聯系。


 


他像是徹底消失在我生命裡。


 


隻有傅母尤不放心,她給我發過一條信息,是傅京與沈小姐肩並肩的合影。


 


女人警告我,別再去打擾他。


 


我懶得回復。


 


從答應離婚開始,我便放了他自由。


 


我回歸最初的狀態,獨自生活。


 


傅京給了我很多錢,還有房產。


 


他律師問我,要不要那套別墅。


 


他指的是婚後我和傅京一起生活的家。


 


我說不要。


 


記憶燙手,我怕它們拉著我沉淪。


 


律師的高級西裝與老式居民樓格格不入,但他對我十分恭敬。


 


「宋小姐,您還想要什麼,全都可以提。」


 


我知道這是傅京的意思。


 


金錢對此刻的他而言,不過隻是數字。


 


我說傅京給什麼,我就拿什麼。


 


物質上,我完全不擔心他會虧待我。


 


律師輕松無比地完成了這個委託,這也許是他從業生涯來,幹過最簡單的一筆巨額財產分割。


 


我過上了規律的生活。


 


早上七點,準時出門買早餐。


 


中午吃完飯,我會將一支冰糕放在玻璃杯中,等它慢慢融化,伴著熟悉的清涼氣息躺在沙發上午睡。


 


晚上十點,去小區街道闲逛一圈,在堂口看看那對小人兒,然後回家。


 


這裡沒有關於他的任何物品。


 


我每天坐在窗臺發呆,等時光倒流,等傅京漆黑窗,再次被光填滿。


 


等到十二點,幻想破滅,再關燈上床。


 


我似乎慢慢適應了沒有他的日子。


 


13


 


領離婚證那天。


 


傅母與傅京一同從車上下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引人注目,周圍忍不住側目。


 


傅京從不將別人的覬覦放在心上。


 


他一步步邁上臺階,緩緩朝我走來。


 


我看著他垂下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就像我們第一次接吻時一樣;我望著他冷漠的眼梢似有泛紅,就像他跟我說離婚時一樣。


 


傅母一臉不虞,攔在我們中間。


 


我甚至沒來得及跟他打上一句招,就被女人用眼神警告。


 


女人守在我們身後,直到手續辦完。


 


「宋南枝,下個月傅京就要跟沈喬結婚了,你有空的話,不妨來喝杯喜酒。」


 


傅母求仁得仁,走出民政局不忘最後再給我一刀。


 


她把曾經正房對她的惡毒,悉數用在我身上,她親身經歷過,便知如何能讓一個女人快速徹底地S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