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曠野

第1章

媽媽常說人生是曠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於是她在我一歲時把我丟給保姆,在我小學時四處追星,在我高中時環遊世界。


 


她說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母親。


 


可二十年後,她累了,疲於奔波的日子,想要定居安度晚年。


 


她要我放棄遠離家鄉的高薪工作,在家盡孝。


 


我笑了,告訴她:「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的女兒。」


 


1


 


我的媽媽好像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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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和爸爸就時常不在家,大大的房子裡隻有我和張姨。


 


張姨告訴我,我的爸爸媽媽也很想念我,隻是他們太忙了,才沒辦法陪我。


 


我似懂非懂,嗦著指頭問:「那他們在忙什麼?」


 


張姨答不上來,隻能訥訥地說著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的臺詞。


 


等媽媽回來了,會給我買很漂亮的衣服。


 


等媽媽回來了,會帶我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等媽媽回來了,我想去多少次遊樂場就能去多少次。


 


等媽媽回來了,她會抱著我親親舉高高。


 


我家並不窮,甚至在這個小城鎮上算得上富裕。


 


直到長大後我才知道,他們並不像其他大多數的父母一樣忙著生計。


 


他們忙著去追星,去旅遊,去看遍大千世界,去捐款實現人生價值。


 


他們的生活充實忙碌,唯獨沒時間關心我。


 


但小小的我並不知道這些。


 


我數著自己的生日,過了一歲又一歲。


 


數到八歲的時候,張姨有了小孫子,她要回老家去了。


 


媽媽回到家裡。


 


那天我換上最喜歡的裙子,找出最漂亮的粉色發卡,又期待又忐忑地等著。


 


可媽媽隻是看了一眼我,就皺著眉頭,一把扯下我的發卡。


 


「我家哥哥的應援色是藍色,你以後不許戴粉色的東西!」


 


我呆呆地望著她。


 


我不知道什麼是應援色,無措地看著地上折彎了的發卡。


 


背在身後的小手裡,握著的粉色小花始終沒有拿出來。


 


2


 


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見到媽媽,可她和我想象中的媽媽真的不一樣。


 


她不會像大耳朵圖圖的媽媽那樣,給圖圖做好吃的飯菜,也不會像喜羊羊的媽媽一樣,很想念很想念自己的孩子。


 


媽媽沒有給我做飯,也沒有帶我去買新衣服,街角的肯德基開了,很多小朋友都去吃過了,我還沒去過。


 


從頭到尾,也沒有摸摸我的頭。


 


她隻用了一天時間做決定,送我去住校。


 


她離開的那天,張姨把我從學校接了出來。


 


媽媽回得倉促,走得迅速,隻有一個小小的背包。


 


我噗通一聲跪下,眼淚唰地流了出來:「媽媽,你別走,我舍不得你……」


 


我舍不得媽媽,即使她沒有抱抱我,也沒有帶我去遊樂園帶我去吃冰淇淋。


 


我的同桌李月說了:「你舍不得媽媽就求求她呀,媽媽們都很心軟的,我媽媽說了,她們都很舍不得小寶寶的。」


 


李月告訴我,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隻要孩子跪下哭了,媽媽就不會走了。


 


那年我八歲,明白了一個道理:電視上演的都是假的。


 


我跪了,也哭了,我扯住媽媽的裙擺,鼻涕都流了下來,但媽媽還是走了。


 


她一把推開我,迅速上了車,生怕晚一點就會被我纏上,然後降下一半車窗告訴我:


 


「人生是曠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我首先是我,其次才是你媽媽。」


 


我太矮了,連媽媽的臉都看不到,隻看得見車尾冒出的黑煙和揚起的灰塵。


 


我的爸爸在車裡連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


 


李月的媽媽也說謊,媽媽才不心軟,才不會舍不得自己的寶寶!


 


3


 


我成為學校年紀最小的住校生,漸漸地,也成了資歷最老的住校生。


 


很快,我就升上了初中。


 


爸爸媽媽偶爾回家一趟,偶爾給我留些錢。


 


鎮上的中學,班裡多的是留守兒童。


 


老師們常說,我們要好好學習才能對得起在外面打工的父母。


 


我表面不在意,暗地裡連坐姿都端正起來,拼命學習。


 


十來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很快就因為長期吃不飽而低血糖。


 


暈倒在教室的那天,校領導瘋狂打電話給媽媽。


 


接通後,她的罵聲整個辦公室都能聽到。


 


直到五天後,她才回來,找到學校當眾給了我一巴掌: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哗眾取寵!什麼低血糖,我怎麼不知道你低血糖?」


 


我垂下頭哀求:「媽媽,你能不能給我飯卡充點錢啊?我真的沒錢吃飯了,我已經餓了……」


 


話還沒說完,她見周圍接送學生的家長同學老師都看過來,惱羞成怒,一巴掌又甩在我臉上,尖銳的嗓音緊接著響起:


 


「我什麼時候短過你的生活費?上次才充了兩千塊錢,明明是你自己大手大腳花超了!


 


「一個女孩子整天吃這麼多幹什麼?吃得肥頭大耳滿臉橫肉你自己覺得好看嗎?


 


「整天隻想著吃吃吃,我看你的心思都沒有在學習上!」


 


我張了張嘴,哽咽搶先一步。


 


可是媽媽,你上次充飯卡已經是一年前了。


 


而且我明明已經很瘦了,肋骨清晰可見。


 


我也真的沒有亂花,每一分錢都恨不得買最多的食物,都吃進肚子裡。


 


為了填飽肚子狂喝涼水,我甚至沒有勇氣花幾分錢去打杯熱水……


 


4


 


後來我才知道,我暈倒的那天,校領導給她打電話,導致她沒有搶到演唱會門票。


 


她怒氣衝衝地回來,並不為了我的健康,而是發泄心頭怒火。


 


但無論如何,她還是給我留下了五千塊錢。


 


我拿著錢,心底沒有一絲喜悅。


 


媽媽追星,幾萬幾萬地花,和她喜歡的愛豆合影吃飯時,我在學校裡穿著單衣瑟瑟發抖,攥著不到三元的飯卡不知道吃什麼。


 


五千塊錢不夠媽媽去一次演唱會,但是一塊錢夠我喝十天的熱水。


 


三塊錢能買到六個包子,夠我一天不餓。


 


十塊錢我能買回來整潔幹淨的本子用而不是用鉛筆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直到紙破。


 


三十塊錢可以買到一本大家都有的資料書。


 


五十塊錢能讓我穿上校服,不再格格不入。


 


錢可真好,它給了我的媽媽一雙翅膀,可以無憂無慮地飛向她想去的曠野。


 


與此同時,它也收走了我的溫飽、自尊、驕傲。


 


而我隻是想過得從容一點罷了。


 


我拿著這些錢撐過了初二。


 


初三時,李月也住校了,成了我的室友。


 


她的媽媽經常來學校給她送東西吃,然後笑眯眯地告訴我:


 


「哎呀,我給月月買衣服買小了,正好梓梓瘦,穿著合適。


 


「我家月月老挑食,不愛吃排骨,梓梓要是不嫌棄,就嘗嘗阿姨的手藝吧?」


 


阿姨也經常以讓我給李月補課為由,把我喊去她家裡吃飯,然後給我塞補課費。


 


李月成績不差,甚至經常和我爭奪第一,我當然知道這隻是個借口。


 


可我不想回到那個房子裡,冰冷的房間,沒有一絲溫度。


 


所以我可恥地默認了這個借口,跟著李月一起回去。


 


阿姨很好。


 


胖胖的,笑起來和藹可親,說話也溫柔,和張姨很像。


 


李月把她的小床給我分了一半,晚上她摟著她的小羊睡,我就抱著她的胳膊睡。


 


床頭的小燈發出昏黃的光,踏實又溫暖。


 


叔叔也好。


 


那天我聽到阿姨和叔叔對話。


 


阿姨邊做飯邊說:「這麼小的孩子,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呢,又乖又聽話,她媽媽怎麼忍得下心啊……」


 


「小姑娘家家的,一頓能吃這麼多……」


 


我頓時一顆心提了起來。


 


我知道自己飯量大,每次吃飯都想盡量控制,可是我餓怕了,一見到那麼多的食物就止不住。


 


叔叔接著說了下去:「一頓飯能吃這麼多,肯定是餓久了,你記得把米蒸軟一點,多做些有油水的菜,給孩子補補。」


 


我猛地松了一口氣,淚花頓時湧現出來。


 


我是多麼希望這是我的家,這是我的爸爸媽媽。


 


沒人教過我什麼是愛,但我想,吃飽穿暖,應該就是愛吧。


 


我終於相信了,李月的媽媽沒有騙人,媽媽們都很心軟。


 


隻是我的媽媽不一樣而已。


 


5


 


中考那年暑假,媽媽給我生了個弟弟,起名趙天賜。


 


弟弟一降生,媽媽就帶他去巴黎看日出,去倫敦看日落。


 


每到達一個地方,媽媽都會發朋友圈。


 


照片裡,弟弟開心地笑著,爸媽分別親吻在他稚嫩的臉頰上,甜蜜而溫馨。


 


他們為弟弟點亮世界上每一個板塊,說弟弟是他們唯一的寶貝。


 


那我呢?


 


媽媽給予弟弟的熨帖和細致,呢喃細語,我從未得到過。


 


我假裝毫不在意,穿過重重家長,進入中考考場。


 


但長命鎖並沒有發揮該有的作用,後來弟弟S了,S於一場高燒。


 


我不了解很多細節,隻知道媽媽消停了一段時間,沒有去四處旅遊。


 


但我的生活並沒有改變很多,還是一如既往地貧困,一如既往地孤立無援。


 


撐過兩個月之後,在手裡實在沒錢之後,我終於又鼓足勇氣,撥出她的號碼。


 


媽媽在電話裡尖叫:「要錢要錢要錢,你怎麼隻知道要錢?你怎麼不去S啊!!為什麼S的是你弟弟不是你?!」


 


嘟的一聲,電話掛了。


 


我遲遲沒有放下電話,即便早就知道她未必會給,但還是被冰冷的話語所刺傷。


 


有哪一位母親,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詛咒自己的孩子呢?


 


有哪一位母親,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去S呢?


 


有的,我的媽媽。


 


可是,即便我每次打電話都是在要錢,我的飯卡賬戶依舊沒有多出一分錢來。


 


高中不同於初中,開銷大了許多。


 


但好在那時候的貧困生申請還沒有那麼嚴格,老師多少知道我的情況,給了我一個名額。


 


我就靠著補助,撐過了高一。


 


6


 


到了高二,我的貧困生申請沒有下來。


 


名單公示時,隔壁班的張天陽把我舉報了。


 


「趙梓梓家裡還有大別墅,她家有房有車,憑什麼把名額給她?」


 


按照規定,我的名字被刪去,他順位得到了補助。


 


我在這件事情上不敢多言。


 


鄉鎮中學裡,多的是家庭貧瘠的學生,真算起來,我的家庭條件確實不符合。


 


飯卡裡隻剩下不到兩百塊,還有各科老師交代要買的輔導書。


 


指望不上爸媽,我把目光投向了學校的垃圾桶。


 


正值青春期的學生,小賣部裡的飲料每天都不夠賣。


 


門口的垃圾桶裡,塑料瓶堆得滿滿當當。


 


於是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出發了。


 


晚自習結束後,學校裡隻有巡樓的幾個老師以及一些偷偷摸摸的情侶。


 


我趁著天黑躲躲藏藏,跑到垃圾桶旁邊就是一頓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