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蒙塵,
第1章
我去玉店修镯子時,謝塵正在銀樓給表妹挑頭面。
月底是師娘的生辰,岑姑娘沒能出席宴會的首飾,他不想她失了面子。
這時,玉匠拿著斷玉說:「這翡翠水頭幹澀,成色也不時興,不如換個新的。我店裡還有些好貨,娘子要不瞧瞧?」
我有些不舍。
玉雖不是上乘的,卻是謝塵送我的唯一一件禮物。
外面日頭高照,謝塵與岑姑娘並肩而行,在酒肆門前親昵地撫摸她髻上的金翠花鈿。
我突然改了主意。
镯子我不修了,荥州我也不想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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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出翠玉齋,我到隔壁傘婆那兒花五文錢買了把油傘。
上月大雨,她趁機漲價,賣人二十文一把。
如今荥州多日無雨,傘婆生意慘淡,好不容易見客上門,便熱情地拉住我勸:「明珠娘子,再給你家謝相公帶一把傘吧!我算你八文錢。」
「不必了,荥州天氣這樣好,他應是用不上的。」
說著,我將五枚銅板放進她手心。
「這話說得奇怪,今日用不上難道明日也用不上?娘子大晴天來買傘,現下不也用不到嗎。」
我握著傘柄淺笑:「蘇州多雨,用得到的。」
不等她再勸,我已提著菜籃離開。
今日上集早,買的菜都是最新鮮的。
有吳二家昨日挖的筍,雙喜娘今早磨的豆腐,還有從河裡剛撈上來的河蝦。
前陣子去聶府探望師娘,闲聊間說起師父總念叨著酒腌蝦。
我沒別的本事,唯有做飯還算可口。
自打來荥州後沒少受兩位長輩的關照,而且謝塵視他們如父母,我便經常往聶府送一些飯菜。
昨日謝塵念叨的涼拌筍絲我也買回來了。
可是今日在翠玉齋門前,看到他與岑姑娘有說有笑一並進了銀樓,我便不想給他做了。
岑姑娘是謝塵的遠房表親,上月到荥州投親。
聽說是家鄉鬧了飢荒,岑老爺用一升米換了人情,讓逃荒的隊伍把岑姑娘送到荥州的。
謝塵自幼父母亡故,雖由師父師娘帶大,可內心還是向往真正的親人。
所以岑姑娘來投奔時,我很開心。
謝塵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
但我漸漸發現,謝塵似乎並不隻是把岑姑娘當成表妹那麼簡單。
他總是盯著她發呆,待她感受到視線回頭瞧他,他又紅著脖子迅速低頭。
這畫面十分眼熟,我卻不知熟在哪兒。
後來我才想起,當年在蘇州和謝塵相處時,我也是這副樣子。
不由自主地瞧他,在他發現之前撇開視線。
那時,我以為自己把小心思藏得很好,可如今看了謝塵,才知這點把戲實在拙劣。
我慢悠悠地走到家門前,卻不是很想進去。
這幾日在家,謝塵和岑姑娘之間總是有種誰都插不進去的氛圍。
他們會默契地互接詩句,品鑑春茶的味道,聊起過去更是滔滔不絕。
謝塵說,岑姑娘是風雅之人,定與京城來的師父師娘投契,便打算在過幾日聶夫人的五十壽宴上介紹給他們。
聶先生曾在京城當職,因身體年邁,身負舊疾,這才辭官回鄉。
他如今雖未有官職在身,可地位卻尊貴。
聶夫人的壽宴,來的必然是達官顯貴,荥州縣令也是要去賀喜一番。
昨日縣學休沐,我本想叫謝塵和我一同去翠玉齋修補镯子,但他卻告訴我要跟岑姑娘一起去銀樓。
「君言來得急,沒帶什麼東西,我帶她去選些像樣的頭面,不然那些小姐們該笑話她了。」
謝塵說這話時,眼底露出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我心裡拈酸想抗議,又怕他說我善妒,最後便不了了之。
我站在門前不願進去,老遠聽到孟二嫂子的聲音。
她穿了三條巷子才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明珠啊,能給我盛碗腌蘿卜不?我家海娃鬧著不肯吃飯,非要謝家娘子做的蘿卜菜下飯不可!」
我欣然答應,拉著她進門:「好啊,我廚房裡還有兩壇子呢!我給你盛些。是不是最近天熱海娃沒什麼胃口?從前聶夫人一到夏天就少食,大夫去看叫她多吃些,她也吃不進去,後來我給她送了些腌蘿卜,她就著那菜吃了一整碗飯呢!」
一聊起飯菜,我便說得停不下來。
孟二嫂子笑眯眯的:「可不,你那蘿卜腌得真是入味,清脆爽口,酸辣適中,我家那口子能吃好幾碗飯呢!謝夫子真是有福氣,娶了你這樣的好女人回家,我都嫉妒呢!」
我憨憨一笑,心裡卻發酸。
謝塵應不覺得有福氣,他喜歡岑姑娘那種會識字讀書的。
待到廚房,我盛了一大碗給孟二嫂子,還裝了四塊芙蓉糕給她。
孟二嫂子連連道謝,快出院子時又問我:「方才忘了問你,你怎麼買了把傘呀?我聽城東的神婆說荥州要再過十幾日才下雨呢。」
「之前買的傘壞了,我先備著。」
我挽著她走出柴院,正巧見岑姑娘從偏房出來。
她和謝塵不知何時回來的。
她一路小跑到院中,茜紅色的裙擺隨風舞動,每一步都像是綻開的芍藥花。
岑姑娘在謝塵面前轉了一圈,俏麗的臉蛋兒微微泛紅:「表哥你看,這套頭面配紅裙是不是更美?」
謝塵眼睛發亮,溫聲道:「要我說,都不及人美。」
「表哥!」
岑姑娘羞著嬌嗔一句,忽然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我。
她像一隻歡樂的蜻蜓一樣飛過來,伸著胳膊在我面前轉了一圈:「明珠姐姐,今日表哥給我買了一整套頭面呢!你看好看嗎?」
「好看。」
我發自內心地說。
精美的點翠花鈿,陽光下泛著金光的挑心,更不必說鎏金的掩鬢和頂簪。
這樣繁多精美的飾品,我從前隻見師娘戴過。
算上耳墜共十四件,謝塵的確為她買了一整套。
縣學月俸十兩,咬咬牙也不是買不起。
我沒發現自己內心的想法都含著酸,岑姑娘實在耀眼奪目,連一旁的孟二嫂都看呆了。
謝塵走過來,忍不住又看那蜻蜓一眼,同孟二嫂招呼後轉頭對我道:
「明珠,我方才與表妹買了酒,你一會兒做些下酒菜,別忘了做她最愛吃的龍井蝦仁。」
岑姑娘潮紅未褪又爬上:「表哥,你記得真清楚……」
謝塵笑而不語,默契仿佛盡在不言中。
送孟二嫂子出門時,我倆一路沒說話。
到了門口她才嘆道:「明珠,你莫要難過,男人就愛追著那些光鮮亮麗的,可總有一天會知道誰才最好。」
她說這話時目光落在我發間的木簪上,又搖了搖頭。
我有些窘迫,忽然覺得懷裡包著的那兩截斷玉硌得我心生疼。
我想起在翠玉齋門口買的那把傘。
孟二嫂子正要走,我一把拉住她:
「嫂子,我把那蘿卜的配方告訴你吧!這樣以後就能天天做給海娃吃了。」
2
我傍晚送酒腌蝦去聶府時,還帶了兩碗蝦仁豆腐羹和一壇腌蘿卜。
可惜師父師娘正在招待客人,沒空見我。
門口的小廝要帶我去偏廳等候,我笑著婉拒。
臨走前不忘囑咐他轉告,那蘿卜才裝壇沒多久,要等上七八天吃口感才好。
「小的嘴笨,娘子不如自己同夫人說呀!」
我時常來送菜,與聶府的小廝早就熟絡,他笑眯眯道:「若是現下不得空闲,待後日夫人壽宴再說也不遲。」
我恍惚一下。
對啊,後日便是師娘壽宴,她還說要向荥州的夫人們介紹我這個徒媳呢!
想起聶夫人,我心裡的念頭便被吹散了些。
我娘在我幼時去世,我是被爹拉扯大的。
我還未出生時,他們夫婦二人就在一起經營餐館。
記憶中的阿娘身上總是香香的。
聶夫人也香香的,但不是同一種香,不過都令人感到溫暖。
她每次見我都會擺出一盤上好的糕點,她不吃,然後看著我吃。
後來我才知道,每次我來之前,聶夫人都叫下人特意去買。
我雙眼朦朧地回到家。
還未進門便看到岑姑娘在院中和謝塵說著什麼,謝塵面色嚴肅,目光掃過來時更加不悅。
「明珠,這是什麼?」
他冷著臉質問。
生冷夾雜著慍怒的語氣令我呆怔,回神後才發現他手中翠玉齋的妝盒。
謝塵打開木盒,裡面躺著一對翡翠耳墜。
「明珠姐姐,你怎麼偷偷買首飾啊?」
岑姑娘掩著嘴巴,目光帶著些許鄙夷:「還藏在菜筐裡不拿出來,要不是我看見,謝塵表哥還不知道呢!」
「是我買的怎麼了?」
我不悅地看向她:「你不是也買了嗎?」
「陸明珠,這是在說你的事,你遷怒君言做什麼?」
岑姑娘還不曾言語,謝塵先喊了出來。
他眉頭緊蹙,帶著怒氣,成婚五年間他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明珠姐姐,家裡的月俸都是表哥賺的,這翡翠我看價格不便宜,你就算要買也得跟表哥說一聲吧!」
岑姑娘拿起一隻耳墜,在耳垂前比了比。
扭頭問道:「表哥,你看我戴這個好看嗎?」
「那是我要送給師娘的,你不許動!」
我忍不住吼出來。
岑姑娘手一抖,那枚玉墜砸到地上碎成幾半,如那天戴在我腕上斷裂的镯子一樣。
岑君言受了驚嚇,捂著胸口幾乎要哭出來。
她望向謝塵,弱弱道:「表哥,我不是故意弄碎的,明珠姐姐剛才吼太大聲,我嚇了一跳才……」
謝塵寬慰地看了岑君言一眼,柔聲道:「我不怪你。」
我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碎玉。
他們的話忽遠忽近,我有些聽不懂了。
玉墜又不是謝塵買的,他憑什麼替我原諒岑君言?
我萬分不解地抬頭,卻正對上他帶著幾分慍色的眼神。
「明珠,我知道你嫉妒我給君言買頭面,可她從小養尊處優,是家裡的掌上明珠,若是宴會之上有人以此取笑,君言怎受得了?
「這玉墜你想買便買,不用搬師娘出來,隻是你為何瞞我?」
我鼻尖酸澀,強忍著眼淚:「我沒有瞞你,把它放在菜籃中我也忘了,這本就是給師娘買的。師娘說她丟了耳墜,幾天都心神不寧,所以我才——」
「師娘的首飾都是京中巧匠所制,翠玉齋的下品貨如何能比?
「師娘是待你好,但也不是你親娘。你每天送那些寒酸的飯菜,還拿這小家子氣的東西送她,豈不是侮辱了她!」
謝塵說完,整個院子都靜下來。
岑君言咬著唇瓣一語不發。
我感覺雙腳深陷在冰冷的沼澤地,怎麼拔也拔不出來,稍微一動,連帶著骨頭也疼。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謝塵。
謝塵回過神,忽然意識到那話說得太重。
他眼中閃過一絲悔意:「明珠,我不是——」
「謝塵,你為何……如此說我啊?」
比起受傷,我更多是委屈和不解:
「我送那些飯菜,都是聶夫人和聶先生喜歡才送的,怎麼寒酸?
「我是不懂翡翠的名貴之分,但我隻是想讓聶夫人不要太過思慮,沒有要侮辱她。
「我的確吃醋你給岑姑娘買頭面,卻也不至於自己偷著買什麼。
「我家不比岑家富貴,可我也是阿爹捧在手心長大的……」
我擦了擦眼睛,直視他道:
「謝塵,你不能這麼欺負我。」
謝塵臉色灰白,伸手想要抓住我,我卻已經頭也不回跑進屋。
當謝塵的娘子真委屈。
我不要待在這裡了。
3
這場雨來得突然。
縣學臨時放假,謝塵得空在書房窗前批閱學子功課。
窗外雨聲潺潺,室內茶香繚繞。
如此寧靜安詳的氣氛,謝塵本該心生愜意。
可一向利落瀟灑的筆尖,不知為何變得格外遲鈍。
倒不是學生的文章有多麼枯燥,隻是每當謝塵落筆,那紙上便浮現出陸明珠哭泣的臉來。
謝塵不忍勾畫,心下異常煩亂。
他與明珠成婚五年,她雖有些自己的小性子,卻從沒這般不講理過。
此前明明和她解釋過為何帶君言去銀樓,當時她也沒有反對,偏生之後又暗暗揶揄人家。
到底是小門小戶的姑娘,不知人情世故,隻知拈酸吃醋。
謝塵甩了甩頭,盡力將腦中那張埋怨含淚的臉甩出去。
昨日吵了架她便躲進屋中,到現在也不起來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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