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

第5章

 


他說的每句話,都飽含誠意和尊重,都能打動八年前的姜清露。


 


叫十七歲的姜清露對他S心塌地,滿心滿眼跟著他。


可眼前人欣喜期許的模樣,和八年前那個漠然抽回衣角,矜貴自持別過頭的衛照一點點重疊。


 


一句九姑娘自重。


 


讓世人議論我婦德有虧,推我入萬丈深淵。


 


一開始我以為他不是故意害我,他隻是不知道被退婚的姑娘過得很難。


 


可是那天聽他和裴琅說我過得很難,我才明白他知道。


 


他一直知道,可是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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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照,你若當真有心,回去一問便知是你母親要定這門親事,並非我母親無恥攀附。」


 


可是你滿眼偏見,把我看得太輕。


 


我信你真心悔改,你說的那些條件也真的打動了我。


 


可我不能替十七歲的姜清露原諒你。


 


那紙退婚書扔到臉上時,十七歲的姜清露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是哪裡讓你討厭了。


 


想來想去,隻有那碗雞湯面不規矩。


 


被關在柴房病了三日,她還想著見了面再為自己求求情。


 


說自己不是一直這麼貪嘴。


 


說那天是她生日。


 


她才想著吃得好一點,給自己燉半隻雞。


 


她沒有錢,也是攢了很久才吃上這麼一頓。


 


要是害你不高興了,那我以後不吃了……


 


衛照怔怔地看著我,已然心疼得紅了眼眶:


 


「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重要了,我已經不是十七歲的姜清露了。


 


裴琅想為自己辯解什麼。


 


「而三皇子,奴婢出身微賤,不敢肖想攀附。當初七年照料,是奴婢做藥司醫侍的本分。


 


「奴婢鬥膽說句僭越的話,不論病的是您,還是已故的二皇子,奴婢都會盡責照料。」


 


聽到二皇子,裴琅猛地抬頭看我,滿眼的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我會拿他和裴璜相提並論。


 


畢竟二皇子裴璜,是裴琅最恨的人。


 


那七年裡,裴琅的母妃和裴琅都被他母子二人栽贓陷害。


 


也是裴璜設計打斷了裴琅的腿,又故意叫人接歪,想要他落下終身的殘疾。


 


裴琅隱忍蟄伏。


 


終於在兩年前的護國寺裡,主持捉到頭發散亂的裴璜母妃和兩個僧人。


 


裴璜血脈有疑,有謀逆之舉,陛下震怒卻未曾發落。


 


可裴璜惶恐,一杯毒酒自裁了。


 


連我也不知此事。


 


裴璜自裁那日,雪下得很大。


 


裴琅撩起厚重風簾,我踮腳為他拂去一肩的風雪。


 


不知是冷,還是復仇的快意叫他渾身戰慄。


 


裴琅仔細洗淨了三回手,忽然用力擁我入懷。


 


將頭埋在我脖頸中,他躁動的S心得了片刻的撫慰和鎮定:


 


「我想清露眼中的阿琅永遠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那太髒了,清露不要聽,一個字都不要聽。」


 


裴琅想質問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七年前,裴琅母妃的S,叫他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


 


他可以笑著跪害S母妃的兇手,討好地喊一聲母親。


 


也可以在陛下病重時,明明那麼恨他,卻滿臉悲戚之色,叫君父愧疚。


 


眼前的裴琅滿眼不可置信的震驚和心痛。


 


那七年裡不能為外人知的默契,隱秘地割痛我,也凌遲著他。


 


殿外雷鳴轟隆,聽著也像痛苦的哀嚎,閃電撕開隱晦苦澀的過往,大雨如澆如灌。


 


他與我明明一步之遙,卻像隔著一層天塹,不周山傾,海水倒灌亦難平。


 


今日為我跪在君父前,是裴琅走的最壞的一步棋。


 


人非草木,我的心還在疼,還在哀求我,還在替他求情。


 


可是裴琅啊,這七年裡,能給你的我都給了。


 


我隻剩一點自尊了。


 


我要給自己留著。


 


我伏跪殿前,一字一頓:


 


「太後不嫌臣愚鈍,擢臣為典藥,臣願終身侍奉太後,報答太後知遇之恩。」


 


8


 


碧空如洗,萬裡無雲,叫人可以想見後頭日日是好日。


 


隻知道衛家小公子和裴琅從殿內出來時臉色難看。


 


衛家匆匆採買,要準備一場大喜事,可至今也沒見哪家姑娘進門。


 


說到喜事,王家五娘子不知做了什麼觸怒三皇子,陛下要她另行議親。


 


五娘子在家哭得傷心欲絕,要尋S覓活,王家怕她鬧出什麼禍事,嚴加看管不許她出閨門一步。


 


除此之外,宮牆內沒有新鮮事了。


 


沒人知道那日殿內發生了什麼。


 


旁人不知道。


 


隻有孫喜兒心裡門兒清。


 


他比往日更忙了,一日三趟地幫主子送東西。


 


可這腿他跑得高興,比給王家五娘子高興一百倍。


 


送春菜吃食,送新鮮花樣,送一切討姑娘家喜歡的,漂漂亮亮的東西。


 


可收禮的人一個也瞧不上,一個也不收。


 


那些個好東西在長街上跑來跑去,看得人眼饞。


 


憑誰問起,孫喜兒一字也不說。


 


哪怕要好的玉桃妹妹好奇問起。


 


哪怕善於鑽營的二順子拉下臉來求他,喊他一聲孫爺爺,也不要他那十兩銀子了。


 


孫喜兒都不說,一個字也不往外說。


 


清露姐的事,憑什麼告訴你們呀。


 


隻有崔姑姑看在眼裡,她不問主子,也不問清露姐,卻問起了他:


 


「孫喜兒,你是怎麼想的呢?」


 


這話把孫喜兒問住了。


 


孫喜兒心裡其實也有點糾結。


 


他心疼主子傷心,也舍不得清露姐難過。


 


但是他有一點小小的私心,希望在天氣熱起來前,清露姐能和主子和好。


 


不然他一天三趟,要跑出一身的汗啦。


 


可是這麼想,好像又有點太自私,對清露姐不公平。


 


孫喜兒為難地撓撓頭:


 


「姑姑,我不知道。


 


「從前冬天太冷,日子過得難可也叫人心裡常惦記。


 


「後頭暑日太熱,不知會不會下幾場雨叫人又病倒。


 


「我隻希望像這天氣一樣,永永遠遠停在這會兒,就正正好好。」


 


裴琅番外:


 


清露什麼都好,就是太倔了。


 


她認準的事情,誰勸也不聽。


 


她不肯原諒自己,所以孫喜兒送去的禮物,一件不收,一件不留。


 


從前困頓潦倒的時候,沒什麼東西能給她。


 


如今能給了,可她不要了。


 


其實當初下獄,裴琅沒想到清露真的會來。


 


她推開監牢的門時,滿院蟬聲都寂靜了一霎。


 


她放下藥箱,沒有說話,隻是拿出帕子給他墊在口中。


 


帕子是洗淨的,和她身上一樣有一點淡淡的藥香。


 


「為什麼入宮?」


 


他和衛照的計謀那樣漏洞百出。


 


輕飄飄的一句話,加上橋邊隨意折下的一支紅藥。


 


其實裴琅也想過,不應該送一支紅藥,該送一支珊瑚或是黃金雕成的寶貝。


 


這世上哪還有一朵花就能騙走的傻姑娘。


 


可清露信了。


 


「這世上對我好的人不多,您算一個。」


 


裴琅幾乎要笑出聲了。


 


真蠢。


 


就像當年相信二哥哥的自己一樣蠢。


 


可她低著頭,牢獄昏暗,沒有察覺自己眼中的嘲諷。


 


「我的醫術是母親傳授,並不是很通毒理,但是沒關系,我可以為您試毒。」


 


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一粥一飯,一湯一藥,她銀針試過後再親嘗,才端給他。


 


「世上毒物如人心叵測,銀針不能都試出來的。」


 


清露總做傻事。


 


就像接骨時,他痛到昏迷。


 


醒來才發現她腕上紗布沁著血,是他咬的。


 


「為什麼不推開我?」


 


「怕你傷了舌頭。」清露低下頭仔細看他的傷口,並沒有把這點傷放在心上,「將來跟陛下議事的人,不能是個啞子。」


 


就像挨打時,看見他身上又添了新傷。


 


裴琅本想著裝可憐,叫她再對自己S心塌地一些。


 


可是不等他裝,清露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被獄卒調戲時沒有哭,被自己咬出血時沒有哭,吃餿飯剩菜時沒有哭。


 


可是看他背上嶙峋又添新傷,她的眼淚就大顆大顆掉下來:


 


「太欺負人了,他們太欺負人了。」


 


她不會罵人,翻來覆去總是一句欺負人,有點可憐,也有點好笑。


 


裴琅本來想裝一裝疼, 如今倒好, 眼淚珠子掉在背上是真的疼。


 


就像碰見下人奴才頭疼腦熱。


 


藥司醫署是不會管的,往往怕傳染主子,就關起來送些飯菜,是生是S全憑自己祖上積德了。


 


唯獨清露不是,她不怕碰下人,誰有個不舒服, 她都願意幫著瞧一瞧。


 


也是礙於清露的人情,他們的飯菜也好些了。


 


就像孫喜兒說的,清露很好,像葉間的茉莉花一樣好。


 


自己是什麼時候對清露心動,他也說不清楚。


 


好像是一個很尋常的春日午後,太尋常以至於裴琅記不起是哪一天。


 


她累得靠著藥箱, 蜷縮著睡了。


 


這些日子藥司和監牢兩頭跑,她太累了。


 


裴琅想伸出手為她擦一擦額上的汗。


 


要小心, 不要驚醒她。


 


可是湊近時竟然沒忍住, 鬼使神差地吻了她的側臉。


 


那一瞬間好像滿院的蟬都開始使壞, 叫得聲嘶力竭,叫得他目眩心慌, 像是要把他的齷齪心思昭告天下。


 


可是回過神來。


 


春日哪有蟬鳴,隻有他心事如沸,欲蓋彌彰。


 


是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專攻骨折施治。


 


「空原」如今父皇已有意立他為儲,幾位家世煊赫人品端莊的貴女們任他挑選。


 


此時他得父皇器重, 正風光得意。


 


看貴女們,如春日縱馬疾馳, 選看長安花一般。


 


清露恰好背著藥箱, 與滿頭珠翠的貴女們擦肩。


 


清露半舊的宮裝,頭上沒有一絲裝飾,忽然顯得灰撲撲, 好似落了一層灰塵。


 


如今想想, 不是清露蒙塵,是自己輕狂傲慢,好了腿,便丟拐棍。


 


自己也曾卑劣地求太後恩典, 請來清露為自己看病。


 


如同珍寶失而復得, 將她SS擁入懷中時。


 


清露隻是任由他抱著, 並沒有推開他。


 


聞著她身上的藥香, 裴琅心底慢慢升起一絲希冀時。


 


清露隻是看著他, 面色平靜如水:


 


「殿下,可以施針了麼?」


 


夜深露重,孫喜兒抱著拂塵, 倚靠著門打瞌睡。


 


裴琅燈下讀詩, 正念到賀鑄的詞。


 


他最不喜歡這首鷓鴣天,像一道不吉的谶語。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S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 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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