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姝
第1章
鄭家被貶出上京城時,其夫人不舍幼女隨行顛簸。
便買通穩婆,將女兒同隔壁上京赴任的秦家調換。
此後十餘年相安無事。
可鄭家重回上京的第二年,太子被廢,秦家被判流放。
鄭家夫婦不舍親女遠行,設計將二人換回。
鄭雪彤與親生父母團聚那日,我背著包袱要去尋出京的親爹娘。
養母到底不忍,喚住我:
「晚青,你若低個頭,服個軟,我便說服老爺收你做義女,你也不用再去漠北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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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伯母。」
我淡笑拒絕,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就是漠北嗎?
我熟得很。
1
鄭雪彤被接回鄭家時,我已經收拾好了要帶去漠北的行李。
秦大人和秦公子在獄中受刑,上好的金創藥要帶著。
秦夫人的肩膀曾受過傷,每逢陰雨天便會疼痛不已,精心制作的膏藥要帶著。
秦少夫人剛剛分娩,連月子都沒來得及做,適合母親和嬰孩的補品也要帶著。
從上京到漠北,千餘裡路,一行人要用雙腳走上足足兩個月才能抵達。
如今是九月末,等到了漠北便是十二月,最冷的時候風雪襲人,滴水成冰。
最重要的錢財也要帶著。
可我搜刮了一圈,卻發現我攢了十來年的私房銀子,不過一百五十兩。
就這一百五十兩,還加上了我早前派人將首飾當掉換來的銀子。
這遠遠不夠。
正發愁,小妹鄭霜月來尋我,一見我手邊包裹鼓鼓囊囊,立刻橫眉瞪眼道:
「你竟連行李都收拾好了?」
「鄭晚青,爹娘好歹也養了你十來年,你就這麼狠心要拋下他們離京?」
這話說得,好似我多不孝順一樣。
可明明,我才是秦家的女兒。
是我如今的養父養母,害怕新生的女兒隨他們去漠北吃苦。
才收買穩婆,將我和他們的女兒調換。
整整十五年,我在漠北摸爬滾打,為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費盡心思的時候。
鄭雪彤在上京秦家,被我的父母兄長寵愛成掌上明珠。
我將碎銀貼身放好,又背起沉重的包袱走到氣哼哼的鄭霜月面前。
「借我二百兩。」
鄭霜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鄭晚青!」
「你借銀子做什麼?你真要和秦家再回漠北?」
「你在漠北長大,難道不知道那地方有多難熬麼?」
「秦氏罪人犯的是叛國罪,此去漠北是去做苦役的,日子隻會比我們從前更難熬,你瘋了?」
我聽出她言語中的急切與關心,卻仍舊平靜道:「你口中的秦氏罪人,是我的親生爹娘。」
鄭霜月白了臉。
我輕聲說:「我隻想陪在我親生的爹娘身邊。」
鄭霜月的臉白了又青,似羞惱又似愧疚。
鄭秦兩家換女一事,早就在上京城鬧開了。
坊間都說我命苦。
秦家得勢時,我在漠北吃苦。
好不容易隨鄭家回到上京,沒享兩年福,秦家又以叛國罪被流放。
鄭家人不舍得親生女兒成為罪臣之女,於是將她接回。
我成了罪臣之女,又得回漠北了。
如今朝堂上是五皇子更受陛下寵愛。
而作為五皇子一黨的鄭家,自然也水漲船高。
朝臣們最是精明,不會為罪臣說話。
於是當年我和鄭雪彤的互換,就成了穩婆的失誤。
可身為鄭家人,鄭霜月是知道真相的。
她看著我紅了眼眶,杏眼裡蒙上一層剔透水光,唇瓣嗫嚅著,似乎是想喚我一聲長姐。
我笑笑:「若你怕我在漠北受苦,不如多給我些銀兩傍身。」
鄭霜月掉頭就跑。
我走出院子時,她又急匆匆地跑回來,將一大袋金銀塞給我。
見我欣然接受,她又落了淚,惡狠狠地道:
「鄭晚青,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認你這個長姐了!」
「我本來也不是你長姐,你長姐是鄭雪彤,而我姓秦。」
鄭霜月哭著跑了,連前來叫她去迎接鄭雪彤的劉嬤嬤也不理。
劉嬤嬤看我大包小包的,驚詫一瞬,試探道:「大小姐這是——?」
「鄭家真正的大小姐回來了,我這個罪臣之女自然要去我該去的地方。」
劉嬤嬤肉眼可見的松了一口氣。
我出府的時候,正撞上養父母和小弟鄭霽寧迎著鄭雪彤往裡進。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個個都面帶笑意,滿目歡欣。
見了我,養父養母齊齊一僵,臉上的笑容便落了下來。
鄭霽寧皺著眉頭:「長、鄭晚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會是看到我真正的長姐回來了,想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迫爹娘留下你吧?」
他自小就不喜歡我。
嫌棄我好說教,怪我處處管著他。
哪怕他從一出生,就是我帶得多,他待我也遠沒有待鄭霜月親近。
這些倒也罷了,畢竟不是親生姐弟。
可我沒想到的是,我好歹做了他九年的長姐,事到如今,他竟這樣揣測我。
「我可告訴你,雪彤姐姐才是我親生的長姐,不管你怎麼哭怎麼鬧,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你也不用做出這樣一副樣子來逼迫爹娘,聰明些就放下東西回院子裡去,別真鬧起來了不好收場。」
「我沒有鬧。」
我心平氣和地說:「鄭雪彤來尋她的親生爹娘,我自然也要去尋我的親生爹娘。」
鄭霽寧眉頭皺得更深。
我沒功夫理他,隻是看向神情復雜的養父母。
「按照規矩,我該行跪拜禮感謝鄭大人和夫人這麼多年對我的養育之恩。」
「但,這十五年裡在漠北,是我養你們居多,沒有你們,我也不會在漠北受苦。所以這禮我就不行了。」
鄭家夫婦的臉色霎時黑沉下去。
「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放肆!」
我才越過他們踏上出府的臺階,就聽見鄭大人怒道:
「鄭晚青!你還有沒有將我這個養父放在眼裡?」
「是,在漠北那些年,是你在外行走支撐家用。」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漲紅了臉,羞赧又惱恨,顯然讓女兒養他這件事,他是知道羞恥的。
可他很快挺直了脊梁,端起父親的架子:「可頭幾年你不過襁褓嬰兒,若沒有我和你母親日夜看護,你隻怕早就S了!」
我回頭,笑意譏诮:「若沒有你和貴夫人,我隻會被我親生父母精心呵護十七年,而不是在漠北的風霜中苦熬!」
鄭夫人和鄭雪彤雙雙白了臉。
2
鄭大人那張老臉由紅轉青,又由青轉黑。
他渾身顫抖,指著我,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還是知道心虛的。
唯有不明真相的鄭霽寧,還在為他爹娘和剛找回來的親姐衝鋒陷陣。
「鄭晚青!你怎麼敢這麼和爹娘說話?」
「都說了當初你和雪彤姐姐互換,是穩婆的失誤,不關爹娘的事!」
鄭雪彤扯著他的袖子,紅著臉小聲勸:「小弟,別說了。」
鄭大人瞪著我:「你真要隨秦家人走?」
我點頭:「是。」
「好,好!到時候,你千萬別哭著求我!」
鄭大人拂袖而去。
我也轉身就走。
「晚青!」
鄭夫人又喚我:「你若低個頭,服個軟,我便說服老爺收你做義女,你也不用再去漠北吃苦。」
「不用了,伯母。」
留下這句話,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出去幾步,才聽見身後的鄭夫人顫著聲兒:「你、你喚我什麼?伯母?」
鄭霽寧追出來:「鄭晚青!你回來!」
他腿短,追不上我,我背著身朝他揮手。
「我姓秦,不姓鄭!」
我趕著馬車去追早已出城的秦家人。
出了上京城不過十裡路,我便看到了戴著镣銬串成一條的流放隊伍。
秦家人走在最前頭。
領頭身高八尺的壯漢一見我便紅了眼眶,他怒道:「S千刀的鄭世衡,他將你趕出來了?」
鄭世衡便是我的養父,我跳下馬車朝他笑:「爹,是我自己要來的。」
我爹一怔,後頭英氣雋秀的秦夫人,也就是我親娘,厲聲呵斥道:「胡鬧!」
「你雖是我們親生,可你做了十七年的鄭家人,那就是鄭家的女兒,我們秦家的事,要你瞎摻和什麼?」
我哥也不復從前相見時的溫潤,而是凝著眉勸道:「鄭小姐,流放不是兒戲,還請回吧。」
「我不回去。」
我搖搖頭,堅定道:「我是秦家人,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漠北。」
「爹,娘,女兒已經和你們錯過十七年了,不願尋回身世後還和你們分隔千裡,更何況漠北苦寒之地,此一去或許再難相見,女兒不想留下一生的遺憾。」
趁他們怔愣之際,我又去扶我哥身後的嫂嫂。
她剛剛生產完不到五日,臉色白慘慘得嚇人,懷裡的襁褓偶爾發出幾聲貓兒似的哭聲。
「嫂嫂,你還能堅持住嗎?」
她強撐著點點頭,眸光哀傷又溫柔地望著我:「晚青,回去吧,你大好年華,不該葬送在那苦寒之地。」
「再撐一撐。」
我輕拍她的手,揣著一兜子碎銀就去尋一旁看好戲的衙役。
我請他們通融通融,讓我嫂嫂坐到馬車上去。
再請一位衙役上去趕車。
離京不遠怕引人耳目,那作為交換便由我來戴上镣銬代替我嫂嫂。
領頭的作沉思狀:「也不是不行,就是這……」
一錠銀元寶被塞進了他的袖子裡。
有錢拿,不壞規矩,還能做個順水人情,衙役自無不應。
嫂嫂出身杏林世家,醫術了得,我扶著她上了馬車,又將帶來的那些益於她和孩子補身體的藥材補品交給她。
這才下了馬車,戴上镣銬回到我哥身後。
隊伍繼續行進,我哥回頭嘆息:「你怎麼這麼傻?」
我娘尋常再堅毅不過的一個人,如今竟然也落了淚。
「晚青,是爹娘拖累了你。」
我爹更是頻頻回頭:「青丫頭,回去吧,爹娘知曉你的孝心,可流放不是開玩笑的。」
「你該回鄭家過安安穩穩的日子,而不是隨我們再回漠北受苦啊!」
我迎上我血緣上的三位至親關切又悲傷的眼神,輕聲道:
「爹,娘,鄭家夫婦從沒將我當作女兒看,鄭雪彤回去後,那個家裡更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我在鄭家自小便不得寵。
劉嬤嬤告訴我,是因為我生在養父被貶途中,驛站條件不好又害養母吃多了苦頭。
所以他們才會待我不似小妹小弟親近。
彼時養父隻是漠北一偏院小縣的縣令,每月的俸祿加起來勉強夠一家人吃喝。
可養母身體不好,小妹又年幼,光是藥錢就是一大筆開支。
養父又自暴自棄,不去衙門的日子裡就縮在書房傷春悲秋。
我無法,隻得出門另尋賺錢的路子。
縣令千金的名號說出去沒多值錢,限制卻多。
幸而我年歲雖小,卻天生神力,跟隨獵戶上山打獵也收獲頗多。
還陰差陽錯下,抓獲了一個鮮卑族的奸細,使養父立下功勞一件。
後來養父因為這件事得到上司嘉獎,重新振作。
我年歲漸長,也不再隻滿足於打獵,而是開門做起生意。
一開始是皮毛、藥材,還有漠北的特產,最後甚至建立起商行,有了自己的車隊。
我囫囵說完,我爹和我哥久久無言。
我娘艱難地牽起我的手,摩挲著我掌心的薄繭,語氣恨恨。
「畜生不如的東西!」
「把我好好的寶貝女兒換去吃了整整十七年的苦,我卻替他們嬌養了那個小偷這些年。」
我哥眼眶猩紅,啞著聲音問我:「晚青,你一早便有所懷疑了,是不是?」
我點頭。
兩年前鄭家如願回京,我主動將商行轉讓。
我朝建國百年來都有五品官員以上不能經商的規矩,漠北不比上京,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我不能成為他人攻訐鄭家的證據。
我以為我這樣懂事,養父母就會像愛小妹小弟一樣愛我。
可回了上京,他們待我的態度反而更加苛刻起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不是鄭家親生的呢?
大抵是那一次賞花宴,我撿到了秦家公子遺落的香囊。
送回去時被養母撞個正著,她不理會我的解釋,隻緊拽著我的手腕,驚怒又惶恐地警告我:
「秦家那樣的門第,不是你能攀附得起的!」
「你素來心思大,可上京不比漠北,你走錯一步,就是害了我們全家!」
她以為我要勾搭秦家公子做妾。
彼時秦家是陛下親封的將軍王,而養父不過一從五品尚書郎。
我那時覺得荒唐可笑,又深感悲哀。
我在他們膝下長大,他們卻不知我的品性。
直到次日撞見她對鄭雪彤噓寒問暖,眸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歡喜與慈愛。
看著她們相似的眉眼,我方才明白。
養母更怕的,是我出現在我哥面前引起他們懷疑,暴露出當年真相,害了鄭家,也害了她心愛的長女。
3
從上京城到漠北,這一路我走過不下五次。
商隊行走多年,沿途城鎮也多有合作的商鋪。
再加上鄭霜月借我的金銀,兩個月走下來,爹娘兄嫂連同襁褓裡的小侄女,竟都恢復得不錯。
爹娘憤怒於鄭家對我的苛待放養,心疼我這些年的自力更生。
我卻慶幸,還好鄭家人無用,叫我鍛煉出一身本領,在今時今日護住了我的親生爹娘。
流放的地方確實如鄭霜月所說,條件比之前更加艱苦。
爹和兄長被帶去修築城牆,一個月不見得回來一次。
娘和嫂嫂則留下來開墾荒地。
每日天不亮就要去上工,天黑才能回。
邊上還有官差手持長鞭,動作稍慢一些就要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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