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遲遲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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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煥說娶我的那一日,天上下了好大的雪呀。


 


少年青衣漸湿,羞紅了一張臉,說讓我做他的皇子妃。


 


後來他登基為帝,封我為後,權傾天下那日,雪也下得好大。


 


他隻是隔著雪深深地望著我。


 


同我說了一句。


 


「皇後無德,貶為庶人,流放江都。」


 


01


 


我應當是普天之下,第一位被流放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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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下來的那日,闔宮無人不喜,連儲秀宮過的那位都親自來到了坤寧宮。


 


坤寧宮早已荒蕪,我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遠不如她這位貴妃光鮮。


 


望著那張相似的面容,我以為她會羞辱我。


 


成王敗寇,我都認了。


 


隻是沒有,她靜靜坐了一會兒,才抬起手,接了窗外的一片雪。


 


大雪皑皑的宮闱裡,沈銀問我。


 


「堂姐這一生,圖什麼呢?」


 


圖什麼呢?


 


半生圖謀,機關算盡,卻也隻落下了一道聖旨。


 


賜我流放。


 


我想,雲煥這到底是對我有些舊情,還是說早已S了心。


 


無邊風雪瀟瀟下,沈銀轉過身看我,目光悲憫溫柔。


 


恰好簾外西風,卷起落雪,朦朧了她的容顏。


 


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節。


 


那時我也十八歲,立在大雪紛飛的冬日,雲煥撐傘而立,與我輕許白頭不分離。


 


可時過境遷,耳畔卻隻有這麼一句。


 


沈銀語調哀戚,「寧玉堂姐,你不該,刺S陛下,意圖謀反,牽連沈家。」


 


坤寧宮是那樣的冷,她的話又是那樣的柔。


 


我唇畔情不自禁地漏出了幾聲笑。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昔日同畫眉的銅鏡,也隻映出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身影。


 


大雪一下子灌了進來,我失聲大笑。


 


「圖什麼呢?哈哈,沈銀,你說我圖什麼呢?」


 


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我看見有人同樣踏風雪而來,立在坤寧宮前。


 


依舊是當年那把紅油紙傘,黑氅換了龍袍,鬢間添了風霜。


 


他遙遙地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急火攻心,傷了根本,一場風雪足以要了我的命。


 


可我隻是站著,看著,又跌落在雪中。


 


我想,我這一輩子,到底圖什麼。


 


圖與雲煥相識十四載,舊恩負盡,刀劍相向。


 


圖沈銀與我姐妹十八載,與雲煥形影不離,伉儷情深。


 


還是圖沈家養我三十載,到頭來,轉瞬成空,將我做棄子之談。


 


大雪落了一身,飄飄揚揚,身上卻重了起來。


 


意識恍惚之際,我聽見了沈銀的一聲驚呼。


 


她在喊我的名字。


 


可我卻睜不開眼了。


 


鼻尖熟悉的草木清香,在大雪中也凜冽起來。


 


我記起,我與雲煥初見的時候,也下了一場雪。


 


02


 


那場雪下得和今年的一樣大。


 


那年十六,恰逢新歲,要前去白馬寺祈福。


 


身為沈府唯一一位女兒,自然要多待幾日,多攢下福氣。


 


隻可惜我在白馬寺的第五日,便就染了風寒,出經閣時,一頭栽到了雪中。


 


意識恍惚,是一道凜冽的草木香。


 


我不知道他是十三殿下,他也不知道我是沈家的女兒。


 


大雪封了他離京的路,也隻能在城郊的白馬寺,歇了歇腳。


 


廟裡的和尚避諱與女眷獨處,我上山又未曾帶侍女。


 


病下了足足半月,是雲煥形影不離,日夜照顧。


 


我讓他寫信回府,可信件送了出去,總是杳無音訊。


 


雲煥替我燒熱了爐火,英氣的臉上隻是揶揄。


 


「大雪封山,連鳥都飛不出去,便是你家人收了信件,趕來也隻能給你收屍了。」


 


我又驚又懼,當夜便又起了熱。


 


醒了又睡,那幾日,我並不願看見雲煥。


 


到底是世家出生,總是多了些S要面子活受罪的本領。


 


一身髒汙,難免有些不堪入目。


 


看出來我的抗拒,他語調溫柔了許多,「我少年遊歷,見慣屍骸,姑娘這樣的形容,於我而言,實在是傾城,倒不必自慚形穢。」


 


這一句屍骸,又是讓我退下的高燒,卷土重來。


 


一連幾次,雲煥大抵摸清了我的病由,到底是抱怨了我一聲嬌氣。


 


但入了夜,他卻沒有走。


 


見我瞪紅了一雙眼,他的笑意漸深。


 


月光隔著雪,映他一身清白,他隻是替我捻了捻被角,掌心覆上我的眉眼。


 


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隻聽見他語調溫柔。


 


「小姑娘,快些睡,我守著你。」


 


那時候他年歲十八,也是少年,卻叫我一聲小姑娘。


 


燭火輕炸,雪夜無聲。


 


可我心口卻好像是生了連綿野火,燒得面上耳尖,一片灼熱。


 


如此消磨了十多日,身上的熱,也隨著昨夜的雪一並化了。


 


雪化了,人就該走了。


 


我知道,白馬寺留不住雲煥這樣的人。


 


所以我問他,還會回來嗎?


 


那時候他倚在禪房的桐木上,笑得萬般恣意。


 


他說,也許等我看完江南四百八十寺,就會歸來。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那我每年立春都來這裡等你。」


 


「如若你還鄉,記得來看我。」


 


雲煥眉眼頓了頓,細雪落在了我的發梢,他的手抬起又落下,終究沒有越過分寸。


 


那聲音仍舊清越,如他的眼睫。


 


他說,「姑娘,萍水相逢,你就不怕我是登徒浪子?」


 


是了。


 


萍水相逢,不知名姓,不問家世,便會少了很多麻煩。


 


我隻記得,那一日,我在雪中站了很久。


 


他撐著那把傘,任由雪落在了他的肩上。


 


我說,「不管你回不回,我總會來的。」


 


雲煥沒有說話,他笑起來時,眉眼卓絕添了幾分妖冶。


 


恍若世外的鶴,也有一抹絕豔的紅。


 


他將那把赭色紙傘遞給了我,轉頭沒入了風雪之中。


 


後來我才知道,雲煥這樣的鶴,從來是沒有歸期的。


 


可第二年春,我還是在白馬寺,等到了遲來的雲煥。


 


他青衫單薄,從花深處走來,為我帶了一壺江南的淡酒,同我說了別來無恙。


 


我們是這樣相識的。


 


03


 


再醒過來的時候,坤寧宮外的風雪已經停了。


 


榻前沒有昨日的少年,隻有穿著一身華美宮裝的沈銀。


 


胸口哽著多年的雪,終於隨著眼淚,一起嗆了出來。


 


沈銀替我擦了眼淚,小心為喂我喝著藥,卻被我打翻在地。


 


她不厭其煩地喂我吃藥,我也同樣不厭其煩地打翻。


 


到了最後,她半跪在我的床榻前,求我喝一口。


 


她眼淚砸在我的掌心,燙得發疼。


 


她說,「堂姐,你就喝一口,人活著,才有力氣去爭呀。」


 


我還爭什麼呢?


 


屋子裡還存著一絲淺淡的清香,我知道,雲煥來過了。


 


我抬起手,想要抓住那一縷寡淡的餘溫。


 


然而五指空握,終是虛妄。


 


大抵是我不願喝藥,醒了些時日,到底是又昏了過去。


 


我這輩子,其實沒有爭過什麼。


 


我出生沈家,父親是鎮國公,府上幾個兄弟,也都是人中龍鳳。


 


沈家三代未曾出過一個女兒家,到了我這裡,才有一個姑娘。


 


他們說,我是福星,自小便錦衣玉食,嬌生慣養。


 


從未有我去爭的東西,我也自然知道,我生來就該是這樣的萬人之上。


 


隻是白馬寺那些年,我忘了這些嬌生慣養,也是需要我用一生去還的。


 


我與雲煥相識兩年。


 


他行遍大江南北,卻也總是如約歸來。


 


他會給我帶大漠的風沙,玉門關外的濁酒,還有北地的狼牙,亦或者是雪山的蓮花。


 


奇珍異寶,他千裡迢迢託人送我府上。


 


萬種風光,他執筆起草,也落在我的眼前。


 


有時他因我一句興起,也會打馬長夜,為我尋江南一杯軟酒。


 


喝得醉了,他便在春夜裡笑看著我。


 


借著醉意,我說,你帶我走,我們仗劍天涯。


 


也許雲煥也是染了醉意,他耳尖通紅,拂去了我捏著他袖子的手。


 


明月星河,他眸光清亮,隻是說,「我不委屈你,明媒正娶,你我策馬同遊,也算是樂事。」


 


喉中的酒,忽而苦澀起來。


 


我想,沈家是不會允許我仗劍天涯。


 


如若我私會外男一事暴於人前,S得絕對是雲煥。


 


菩薩在上,我不拿他性命作賭,隻能拿起自己的膽量。


 


所以我說,你敢不敢帶我走?


 


雲煥直直地望著我,他飲盡了杯中的酒,問我,「如何不敢?」


 


三分醉意,七分月明,十裡長亭。


 


那一夜,京城落在身後,他策馬帶我去了揚州。


 


煙花三月,我喝上了江南的酒,卻醉在了他的眉眼中。


 


可我知道,雲煥是個極好的人。


 


他不會辱我,也同樣趁夜帶我回了白馬寺。


 


待到天光大亮,他立在我的禪房門口,頭一次問了我的名姓。


 


那天,我沒有再回避。


 


我是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了我的名姓。


 


我說,「我是沈家沈寧玉,京城朱雀街第一府的沈家,你呢,你還敢迎娶我嗎?」


 


他也同樣說了四個字。


 


「如何不敢?」


 


眉眼沒有顧慮,隻是轉身,離開了禪房。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是,「你在府上,等我。我不來,你不準嫁。」


 


04


 


我在府上等了半年。


 


我知道,想要娶沈家的女兒,並不容易。


 


我也知道,雲煥隻要出現在府上,便會被我爹暗中S了。


 


我不想等,也不敢等。


 


等到桃花謝了春紅,雪又落了整個沈府,我知道,也許他不會來了。


 


我沒有問他的名姓,問了,便會記得真切。


 


而過客,是不該被記住名姓的。


 


府上提親的人極少,幾乎是寥寥無幾。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沈家這樣的家世,隻有嫁給宮闱,才不會惹人猜忌。


 


也隻有成為皇後,才能夠守下這樣大的家業。


 


若不然,不論是新皇還是舊帝,總該是忌憚的。


 


我沒有什麼好選的,爹娘早就為我安排好了。


 


嫁給素未謀面的太子,成為萬種敬仰的皇後。


 


成為坐擁天下,卻連京城都未曾踏出的一國之後。


 


我盯著面前的江山風月,四方百寶,到底是悉數取了下來,付之一炬。


 


我等的人不會來了。


 


趕在冬日裡雪落下的一日,父親同我說,聖上賜婚了。


 


府上諸位的臉色,都如我一樣,S氣沉沉。


 


我不明白,嫁入東宮,是他們的早就定下的事情,緣何還不高興。


 


我爹隻是說,「天知道那十三皇子著了什麼魔!受了四十板還是不S心!如今傷勢剛好,又去殿前求著!」


 


大哥也是氣不打一處來,「雖說十三皇子不受寵,但到底也是養在皇後娘娘膝下,總不能隨意——」


 


後面大不敬的話,他沒有說。


 


我對朝政之事知之甚少,我隻知道,這十三皇子是最不受寵的那一位。


 


他母族顯貴,人實在扶不上牆。


 


聽兄長們說,此人胸無大志,隻醉心山水,不問朝政。


 


縱使是陛下,也是這般恨鐵不成鋼。


 


二哥沉吟良久,才道,「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小幺嫁到十三皇子府,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屋子裡又是一陣沉寂,我爹拍案定下了我這一樁婚事。


 


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隻是盯著窗外的雪,兀自笑了一聲。


 


後來我想,若我當日執意要嫁給太子,成為皇後,恐怕也沒有今日這樣的悲惘。


 


隻可惜,這世上最無可奈何地,便是如果。


 


第二日聖旨落在府上,我低眉接恩,說了陛下萬萬歲。


 


靴子停在眼前,我才聽見一聲輕問。


 


「沈寧玉,你不看看我,就要嫁給本殿了嗎?」


 


大雪初霽,少年依舊意氣,隻是少了往日的落拓,平添了幾分尊貴。


 


他紅了耳尖,用聖旨指了指我的掌心。


 


「怎麼?現在要反悔啦?」


 


我愣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淚砸在了掌心,才知道了何為大夢初醒,虛驚一場。


 


也許是我的眼淚落得太快,太急,嚇壞了府上的一眾人。


 


我爹雖然功高蓋主,但到底還不敢公然抗旨,以為我見了雲煥後悔,忙要搪塞其詞。


 


雲煥接住了我的眼淚,他躬著腰,攙著我起來。


 


他問我,他問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