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了助聽器

第3章

沙啞的聲線裹挾著極致的虔誠,蠱惑地問我:「可以嗎?」

我理智全無地點頭。

直至溫熱的呼吸一點點順著手臂攀爬,如海水般湧向我。

十指交纏間,他眼尾泛紅,眸中霧氣朦朧,一遍遍地重復:「求你,愛我,不要討厭我。」

7

翌日下午,我睜眼醒來,清醒地意識到,昨夜小姐妹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哄不好的江敘太可怕了。

我求他,他說沒戴助聽器。

我說他騙人,明明有聽見我聲音的魔法,他說魔法失靈了,什麼都聽不見。

見我醒了,江敘才知道害怕,幫我套襪子,穿外套,十分無辜地望著我,「你餓了嗎,我做了飯。」

我輕哼一聲,終於翻身做了一回地主,罰他捶肩捏背跪搓衣板。

得空開始拷問:「為什麼這樣?」

江敘低下頭,小聲回答:「我昨晚去找你,見到陳偉了。」

後面的不用解釋我也大概都知道了,無非是那個家伙又在搬弄是非。

我有點生氣,輕輕揪了下江敘的耳朵,「我不是跟你發消息說了我跟池嶼聊一會兒工作嘛,你不信我,信他這種人?」

江敘把頭埋得更深,估計又在偷偷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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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開手,摸了摸被我捏紅的耳尖,「有什麼不開心的跟我說,不許哭。」

江敘仰起臉看我,眸中氤氲著無措和恐懼。

「陳偉說,你爸媽肯定不會接受我這種人當女婿的,你那麼優秀,池嶼也比我優秀一百倍,你們又是青梅竹馬,我是個聾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仿佛快要碎入塵埃。

我嘆了口氣。

就知道就知道,不帶他回家見爸媽,他肯定要亂想。

我輕撫他的後背,做出保證:「我不喜歡別人,你別信那些亂七八糟的,等過年我就帶你回去,我爸媽會喜歡你的。」

我沒告訴他,我已經在循序漸進地給父母做思想工作了。

我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江敘小聲哼哼,往我懷裡拱,「你別離開我,我隻有你了……」

我調笑道:「不會離開你,掛了我也變鬼魂跟著你,怕不怕?」

「你不會死,我保護你。」

江敘環著我腰背,緊緊箍住,像是怕我真沒了一樣。

我輕輕彈了下他的腦門,「笨蛋,人都要死的。」

江敘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此刻動搖了,抬起臉問我:「變成鬼我們也要在一起,好不好?」

「好好好。」

太可愛了,我捏著他的臉笑得不行。

8

大年三十團圓夜,我帶江敘見了爸媽,爸媽對他很好,沒有任何異樣的對待。

我說想看看江敘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

才發現那間孤兒院就在我小時候家裡的隔壁,隻是後來我家搬家了。

我跟江敘說,一起去看看院長阿姨吧。

還打著趣說,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了。

我問江敘有沒有見過我,因為孤兒院後院滑滑梯那裡,有一道柵欄門,門外的小路我走過很多載。

走著去上學,又走著放學。

江敘說記不得了,也許有吧。

院長阿姨人很好,口中絮絮,能說出每個孩子的名字喜好,她愛著每一個孩子。

離開的時候,雨瓢潑地下。

我借口東西忘了拿,讓江敘在門口等我,獨自踩著雨水折返。

從園長阿姨口中了解到了江敘童稚時和一個漂亮小女孩的故事。

江敘的家人是在一次地震中離開的,隻活下了襁褓中的他。

小時候的他很可愛,也很聰明,直至一次高燒後,他聽不見了。

他慢慢變得沉默寡言,每天坐在一塊小石頭上,望著柵欄後人來人往的人群,試圖聽見他們在笑什麼,聊什麼。

那個時候,我是他破敗荒涼世界裡唯一的色彩。

他能聽見我的聲音。

於他而言,我是柵欄外最獨特的風景。

院長阿姨一開始聽到小江敘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並不相信,還帶他去看了精神科。

後來才發現似乎是真的。

江敘依靠著我,看著我從幼兒園走到小學,從小學邁向初中。

他所有的言語和對世界的感知都源於我。

初二那年,我搬家了。

見不到我的江敘第一次在長大後哭,在漆黑的角落裡流了好多小珍珠。

院長阿姨安慰他,隻要好好學習,就可以見到我。

於是,阿姨幫他打聽我的消息,他負責好好學習。

那個小女孩就是我。

江敘也做到了,披荊斬棘來到我身邊。

院長阿姨問他有沒有和我說上話呀,他說沒有,因為不敢。

在他的心裡,他從來配不上我。

可是我靠近他了,還跟他表白。

那一瞬,他想了很多,他想抓住我。

江敘覺得小時候每天在石頭邊蹲著等我的行為太傻,就請求院長阿姨保密。

還好我軟磨硬泡的功力不錯,求著阿姨告訴我了。

這小子,我就知道他那個黏人勁兒肯定有點我不知道的暗戀小秘密。

正想著,短信就來了。

【你去了好久啊,什麼時候出來?】

對面發完又撤回了。

可能是覺得自己太黏人了,怕我厭煩。

我和院長阿姨告別,飛奔著撲向可憐巴巴等我的小哭包。

9

時光兜兜轉轉,迎來了我的二十歲生日,二十一歲生日……

也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首唱片,第二首唱片……

再後來,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演唱會。

為了讓小哭包不哭,我請求我的粉絲朋友們不要叫我老婆,因為男朋友會吃醋。

江敘也一歲歲地成長,在自己的領域意氣風發,閃閃發光。

他防御的外殼似乎隻有在面對我時才會卸下,收起所有的尖刺,脆弱得一塌糊塗。

對外,他是冷峻嚴謹的精英;對內,他就是一個沒安全感的小哭包。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他不斷求證,我會等他結婚嗎?

因為男生法定結婚年齡不得早於二十二周歲,而女生是二十周歲。

江敘和我一樣的歲數,還要再等兩年才能娶我。

他對自己太沒信心,總擔心我會對他失去新鮮感,然後拋棄他。

這個笨蛋,帥氣的臉常看常新,厭煩不了的。

焦慮的江敘越來越有花樣,變著法兒給我新鮮感。

今兒扮演個角色,明兒扮演另一個角色。

花樣層出不窮,看得我直樂。

一年又一年,江敘終於二十二歲了。

傻小子一大早就帶著我到民政局,盯著緊閉的門排隊。

還因為前面有一對來得更早的新人而懊惱起床太晚。

那對新人看出了江敘的著急,把第一位讓給了我們。

把江敘高興得不行。

領到證後,我把紅本本塞到他手裡,「傻瓜,給你收著吧,藏好了哦。」

江敘接過小紅本,飄飄然地,感覺自己仿佛在做夢一般。

都回到家裡了,還是神遊的狀態。

呆萌呆萌的。

我動心了,抬起他的手搭上我頸後,哄誘道:「寶寶醒醒,檢驗下你的知識儲備,這節是什麼骨頭?」

江敘回過神,手指一寸寸下滑,摸著我的脊椎講解那一截截骨頭的學名。

講解停留在了尾巴骨處。

江敘眸色變深,喉嚨滾了滾,緩聲詢問:「老婆,還要講嗎?」

他太犯規了,若即若離地親吻我的指節,嗅嗅親親,眼神祈求。

窗外金黃的太陽越升越高,屋內的紅潮跌宕難安。

江敘捂住了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表達愛意,「我好愛你……」

10

又一年,大學同學聚會。

我打聽過了,當初對江敘惡語相向的那些人,混得都很一般。

江敘腦子聰明,短短幾年,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他們這些「垃圾」高攀不起的存在。

那場同學聚會,我拉著江敘去參加了。

不為什麼,就為看笑話。

隻是可惜,那些慫貨,沒一個敢來。

江敘的視線全程粘在我身上,舍不得挪開片刻。

席上推杯換盞,一群半生不熟的人,說著或真或假的稱贊,聽得人昏昏欲睡。

我覺得挺沒意思的,拉著江敘早早離場。

晚風柔和,我牽著江敘,漫步在回家的歸途。

半道竄出了醉醺醺的酒鬼,拎著酒瓶,嘀嘀咕咕,神志不清。

我覺得眼熟,多看了兩眼。

原來是陳偉。

他喝得爛醉,闖進了紅燈人行道。

大貨車視野盲區裡,陳偉失去了一條腿。

這是江敘轉述給我的。

因為那時,我被他拉進懷裡,捂住了耳朵。

即便如此,血腥場面的反饋以路人的尖叫隱約傳達到我的耳膜。

後來——

再次聽到陳偉的消息, 是關於他的葬禮。

他接受不了自己的殘疾後別人異樣的目光和諷刺他活該的言論, 在一次陽光燦爛的午後結束了生命。

猶記得, 多年以前, 同樣絢爛的午後,他也是那個所謂的「別人」, 甚至, 更惡劣。

一場唏噓一場夢。

我躺在陽臺搖椅, 見春光明媚。

在感慨中起身, 來到屋裡廚房門邊,盯著圍上圍裙的某人笑意粲然。

惆悵地問:「江敘,怎麼辦啊?」

忙活做飯的江敘抬起臉,一臉歉疚心疼, 「對不起, 你是不是餓了,我下次早點回家給你做。」

我搖搖頭,「不是。」

江敘停下手中動作,有些著急, 「那是什麼事?」

我上前圈住他的腰,模仿他的口吻逗他:

「我太愛你了……

「沒有你我會死掉的……

「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你可以一直喜歡我嗎……」

我每說一句, 江敘的臉就多紅一分。

他羞臊得不行,試圖制止我, 「你別學我說話。」

教室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倆,都想做第一線吃瓜人。

「(「」「嗚嗚, 你不愛我了嗎, 為什麼不回答我……

「昨晚老公拒絕了我, 是外面有人了嗎?

「沒關系的, 記得回家就好,我會努力的, 你今晚能不能早點回家陪我, 我在家裡好難過……」

江敘在我的調戲中徹底紅溫,摁緊我的腰把我拎到了床上。

他伸手摘下了助聽器。

我舉雙手投降, 「不玩了不玩了, 我知道錯了。」

他不回答,裝聽不見。

我雙腳並用往床腳爬,和他商量, 「我餓了, 先吃飯好不好?」

他還是不吭聲, 勾住我的腰把我往回帶,溫熱的吻細密落下。

我縱著他的力道,貼到他耳邊, 用很小的氣聲問:「江敘, 我很愛你,你聽到了嗎?」

溫熱的氣流打破了他的沉默。

低聲回應:「聽到了,你說你很愛我, 我也是。」

與此同時, 腰間的手箍得更緊了些,高大的身影蓋住了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光。

在黑影的籠罩下,時間流逝。

我分辨不清白天黑夜。

浮沉光影間,唯有十指交纏給予我穩穩的安定感。

迷迷糊糊間, 我聽到江敘的低喃:

「我的世界裡,全是你的聲音,我好喜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