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
第1章
我的道侶被妖魔附身了,但他並不知曉。
月圓之夜,妖魔在我面前現出真身:
「你幫我徹底奪舍他,我還你一個忠貞的道侶,如何?」
我曾為沈彧卿擋下阻滯修為的劇毒,從此止步金丹。
可他卻移情小師妹,不惜將我囚至崖底。
思及此處,我笑著應道:
「從此以後,你才是沈彧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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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崖底,溝洫覆冰,草木不華。
月已圓缺三輪,我被囚於此地三月有餘。
踏著碎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幽暗中浮現出人影:
「夫人,我來接你回去。」
來者正是我的道侶,沈彧卿。
眉似朝霞孤映,目如明月入懷,依舊是謫仙之姿,與衣衫褴褸的我大相徑庭。
我盤坐屏息,心下並無波瀾:
「你是誰?」
沈彧卿早已移情師妹林煙,再不會喚我「夫人」了。
男人身形一頓,不再掩飾自己的氣息。
汙濁的魔氣散逸開來。
「夫人,你能識破我的偽裝?」
「沈彧卿」目光灼灼,嘴角漾著一抹玩味的笑。
我垂下眼眸,淡然揮去魔氣:
「沈彧卿親手將我囚在伏魔崖底,又怎會來尋我?」
「看起來是一場背叛。」
男人抬起我的下巴,逼我與他對視:
「既如此,與我做個交易可好?你幫我徹底奪舍沈彧卿,我還你一個忠貞的道侶,如何?」
我心神劇顫。
2
沈彧卿與我也曾恩愛兩不疑。
我們均是陵陽門的劍道天驕,常年相伴中互生情愫。
圍攻魔宗時,我舍命替他擋下了劇毒,兩魂散。
這毒藥阻滯修為,使我倒退回金丹,再難精進。
唯一的解法便是雙修。
強勢的一方化去一半修為才能堪堪解毒。
陵陽門失了一個天驕,絕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即使沈彧卿三番四次想嘗試替我解毒,都被長老們制止。
我亦於心不忍。
沈彧卿何其驕傲,我不願他與我共同跌入凡塵。
多方牽制下,沈彧卿沒有為我解毒。
但他力排眾難,堅持與我這個廢人結為道侶。
新婚之夜上,他一遍遍吻我,克制而又忘情。
「時意,此生我必不負你。縱使不能雙修,我也會搜羅天材地寶,為你打破毒障。」
婚後一切都很美好,如夢似幻。
直到小師妹林煙進入宗門。
她展現出的天賦甚至高於我,一躍成為掌門眼中的紅人。
陵陽門逐漸湧現出尊她貶我的流言蜚語。
說來可笑,沈彧卿第一次對林煙動心,是為我去討要說法的時候。
他與林煙相約於擂臺。
若林煙戰敗,關於我的誹謗便不許再流傳。
林煙俏皮應下,在施展最後一招劍式時故意失誤,直直跌入沈彧卿懷中。
一向冷然的沈彧卿驀地紅了臉頰。
二人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立即分開。
「我就知道師兄舍不得對我下狠手。如此,心裡原是有我一席的吧?」
林煙笑著調戲他。
「成何體統!」
沈彧卿嘴上不饒人,眼底卻是不加掩飾的驚豔之色。
我在臺下遠遠望著。
骨節分明的手擰成一團,嘎吱作響。
為什麼不推開她?為什麼不反駁她?
「小師妹與大師兄才是天作之合罷。」
「噓,莫讓顧師姐聽了去,她再怎麼說也是與師兄結契的道侶。」
「依我看,師姐還是趁早離開,莫要耽誤師兄了。」
竊竊私語聲不斷。
我幾乎是捂著耳朵逃離了現場。
沈彧卿匆匆追上我,拽住我的袖口:
「時意,方才是我贏了。從此以後,宗門上下不會有人再議論你。」
他目光炯炯,真心實意。
但人言可畏,一場比試豈能堵住悠悠眾口?
我悽然笑了:
「你是否對小師妹動了心?」
沈彧卿面上閃過一絲慌亂,他旋即指天誓地:
「林煙實力不凡、道心穩固,這實在難能可貴。我對她唯有同門欣賞之情,此生摯愛,唯你一人。」
我應該相信嗎?
見我沉默不語,沈彧卿擁我入懷,輕聲安慰:
「別氣了,時意。幾日後前往秘境,有一味破境秘藥名為生息草。屆時我必定為你取來,化去兩魂散之毒。」
沈彧卿溫柔地吻了吻我的眼角。
他的柔情,與洞房花燭夜如出一轍。
我動搖了。
我應該相信他,相信伴我十年、不離不棄的少年。
然而,未來的我會為今日的愚蠢付出代價。
秘境中,我沒有收獲到生息草。
反而遭受了一場背叛。
3
生息草並非弟子們歷練的收集物。
我隻能和沈彧卿單獨前往秘境深處搜尋。
強大的妖物包圍了我們。
沈彧卿忙於御敵,無暇顧及我。
迫不得已,我使用了靈力自衛。
哪知一使力便牽引了毒性,霎時氣血逆流,五髒如焚。
我拄劍撐地,猛地咳出一口毒血。
沈彧卿急急忙忙斬盡邪祟,欲為我護法散毒。
「師兄,林煙師妹中毒了!你快救救她吧!」
遠處急急傳來一聲哭喊,外門弟子摟著小師妹林煙奔來。
沈彧卿臉色倏地變白,掙開我的懷抱便迎了上去。
這猛然的動作,險些讓我一個踉跄倒地。
沈彧卿沒有回頭顧看我,而是焦急地探看林煙的情況。
「她分明與大部隊同行,怎會中毒受傷?」
林煙唇色烏黑,不斷發出駭人的呻吟。
「師妹中的是斷息花的毒。」外門弟子擦去額角的虛汗,「長老皆無計可施,師妹哭得實在悽苦,不得已來求師兄去尋生息草。」
斷息花之毒會讓人修為盡散,唯有生息草可解。
我直勾勾地望向東方。
那裡是我們原本的目的地。
唯一一株生息草,就在東面的洞穴中葳蕤而生。
「沈彧卿,你答應過我……」
我下意識開始恐懼。
我怕他會將生息草讓給師妹。
「師兄,救我……我不想失去修為……如果那樣的話,我寧可去S……」
林煙適時痛苦呻吟了幾句。
沈彧卿很自然地將林煙摟入懷中,眼底蓄滿了心疼之色:
「你去回稟長老,我即刻帶師妹前去尋找生息草。」
弟子不敢怠慢,先行離去。
一時間,我似乎被人扼住了咽喉:
「你帶她去尋生息草,那我呢?」
我正毒發,隨時可能喪命。
沈彧卿頗有些愧疚道:
「此處妖邪已被清剿,你待在此處不會有危險。我相信你能挺過這次毒發,撐到我回來。」
「至於生息草,你就讓給小師妹吧。她還年輕,受不了修為散盡的打擊。生息草並非世間僅有,下次我去另一方秘境為你搜尋。」
她受不了修為盡散的打擊,呵……
難道廢物的稱呼就該扣在我頭上一輩子嗎?
他究竟為何敢賭,我不會S在這次毒發中呢?
「這方秘境中,有無相魘。」
絕望中,我聽到自己如是說。
沈彧卿訝然回頭。
無相魘是一種無形無相的妖物,以奪舍他人為生。
獨行的旅人更是他們的首選目標。
「師兄,你和師姐恩愛如斯。就算師姐被妖物奪舍,你也能認出她,對嗎?」
林煙櫻唇輕啟,衝我勉強地笑了笑。
沈彧卿猶疑片刻,終是回過頭去:
「時意,無相魘絞S宿主魂魄需要時間。即使你被他們盯上,我也會看破妖物的偽裝,救出你。」
我的一顆心如墜冰窖。
沈彧卿沒有再給我開口的機會,御劍離去。
我再難遏制劇毒,頹然伏倒在地。
意識迷離間,我仿佛看到天邊的沈彧卿在林煙的額角落下一吻。
原來,是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啊。
沈彧卿早就對林煙生出了情愫。
是我,還痴望地念著他的誓言。
終究是錯付了。
4
我是被耳畔呼嘯的風聲驚醒的。
罡風似乎越發響勁,帶著千鈞之勢向我襲來。
察覺到危險的我驀地睜眼,提劍刺穿了一縷清風,反倒是自己虎口被震得發麻。
無形的氣流似乎在我眼前凝聚成形,風也成了實體,化作纏絲綁縛我的四肢。
果然,是無相魘。
「金丹……不夠……」
風聲扭曲成人言,回響在樹林深處。
我如臨大敵,可剩下的力氣甚至不足以掙開風鏈。
無相魘的氣息越發接近,近乎與我唇齒相觸。
我寧S都不願成為妖魔的傀儡!
憑借最後的力氣,我捻了個劍訣,把長劍送到自己的脖頸之前。
即將閉目自刎時,那陣風卻繞過我身畔,向著東面而去。
那是沈彧卿離去的方向。
回憶起無相魘的那句話,我自嘲一笑。
這具殘破的軀體,連妖魔都不屑於奪舍了。
遠處似有火光。
一隊弟子正疾步而來。
他們見到臉色蒼白的我時,大驚道:
「師姐,我們追逐無相魘而來,你怎會在此?」
我伏在巨石上艱難喘息,無力回答。
眼睜睜看著他們面面相覷,而後將我雙手綁縛住:
「師姐或許已被無相魘附身,必須嚴加看管!」
5
直到所有去秘境歷練的弟子都回到宗門,沈彧卿才帶著林煙姍姍來遲。
我被長老稍加治療後投入了幽囚牢。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個來探監的人是林煙。
「師姐,你曾經也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如今怎麼甘願被妖物附身?」
林煙蹲在我面前,託腮笑道。
「我沒有被附身,那妖物感知到修士前來,逃跑了。」
我稍稍一動,鎖鏈上的禁制便讓我痛不欲生。
「誰信呢?」林煙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可真是會給彧卿師兄添麻煩。為了證明你的清白,他現在正到處尋訪長老替你求情。」
無相魘的附身極為隱蔽。
他們會完全繼承宿主的個性、記憶,模仿得惟妙惟肖。
隻有南海的神器蛟鱗鏡能夠照出他們的真身。
此物被各大宗門聯合看管,想借來一用十分困難。
為了我這個廢物,更不值得大動幹戈。
「你來此,究竟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讓你不再成為師兄的麻煩啦!」
林煙驀然在掌心凝起靈力,「你早在替他擋毒的那一刻就該S了。苟活至今,利用他對你的愧疚,半S不活地賴在道侶這個位置上,圖什麼呢?」
「顧時意,讓位吧。站在他身側的,必須是同為天驕的我!」
我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林煙凝起一掌,狠狠擊在了她自己的胸口。
大口鮮血自她口中湧出,染紅了牢獄的草鋪。
我正訝異於她的舉動,沈彧卿卻從不知何處竄了過來,一把將她摟在懷中。
「顧時意,你做了什麼?」
我從沒見過沈彧卿這種眼神。
他在怨恨我。
「我沒有攻擊她,是她自己……」
「師兄……不、不是師姐幹的……」林煙搶過我的話頭,「是她體內的無相魘……」
我霎時愣住了。
無相魘自有修為。
林煙足夠狠,剛剛攻擊自己的一擊遠超金丹的能力,她是為了坐實我被附身的情況。
「我甚至已經申請為你去借蛟鱗鏡,眼下來看,不必了。」
沈彧卿冷漠地盯著我,那是他看妖物的眼神。
「我被鎖鏈束縛,如何攻擊她?是她栽贓於我。」
我慌亂地想去扯他的衣角,被他堪堪避開。
沈彧卿毫不避諱,雙手結印按在林煙的前胸:
「你不行,但你身上的妖物可以。事到如今,我甚至無法確定你是否是顧時意本人。」
「我知你被附身必定痛苦萬分,但宗門弟子的安危我不能置之不顧。時意,請你暫居伏魔崖底吧。」
伏魔崖……
那是罪人與魔修的埋骨之處,荒無人煙。
迄今為止,被投入伏魔崖的弟子無一人生還。
他這是鐵了心要將我困S。
沈彧卿抱起林煙離去,離別時長嘆一聲:
「時意,你何時變得如此軟弱?被附身就該抗爭到底,哪怕是自裁,也不該傷及無辜。」
「我對你很失望。修為阻滯後,你連道心都失去了。」
好一個自裁。
積蓄在心底的怒氣爆發,我第一次對著沈彧卿破口大罵:
「當真是我瞎了眼……若不是為了你,我怎會落到這般地步?」
「沈彧卿,你捫心自問,囚我到底幾分為大義、幾分為小情?分明是你背叛我在先,有何臉面指責我失了道心!」
罵完之後,整個囚牢中歸於寂靜。
我頓覺心神俱疲,頹然癱倒在草鋪上。
眼眶蒙上了一層霧氣,獨哀我自己。
伏魔崖啊……
我是否還能有來日,報此一箭之仇?
6
「這筆交易很值當吧?」
沈彧卿……不,無相魘的詢問喚回我的思緒。
那日與我擦肩而過,原是選了沈彧卿作為附身對象。
我沉默了半晌。
「很值當。但你是妖魔,奪舍正道魁首,究竟想做什麼?」
「我無甚私心。奪舍有違天道,卻是我族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作為補償,我們會繼續扮演此人的身份,直到肉身徹底朽壞腐爛。」
沈彧卿那雙清冷的眸子蘊蓄著媚意,眼波流轉間是動人心魄的美:
「正道依舊會有劍尊沈彧卿,你也依然會有愛敬你的道侶。除了沈彧卿,什麼都不會損失。」
我承認,我心動了。
我反客為主,摩挲著沈彧卿的臉。
差點忘了,最初,我是為這張恍若神祇的臉而傾倒。
沈彧卿腐臭的內在配不上這張皮囊。
「從此以後,你就是沈彧卿。我該如何幫你?」
無相魘攏過我的手,在指尖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