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約

第1章

五十歲那天,我給自己買了一杯咖啡。


 


裴鶴聲嗤笑一聲,「一把年紀,居然還學人。」


 


我這才想起來,裴鶴聲的初戀鄒鬱染是最愛喝咖啡的。


 


我喝咖啡,竟成了東施效顰。


 


我愣怔片刻。


 


「我都忘了那個人,難為你還記得。」


 


裴鶴聲沉了臉,摔門而去。


 


「你又有哪裡不對勁?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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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打電話過來。


 


「媽,你能不能別去鄒姨的店裡鬧,你這樣真的很丟人。」


 


女兒也打電話過來,語氣中倒是帶了幾分遲疑。


 


「媽,我爸和鄒姨真的沒什麼,就是我爸心情不好了,會去那裡坐坐。」


 


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二十多年來,我的丈夫和他的初戀從沒有斷過。


 


01


 


傍晚的時候,屋裡昏黃,我就著夕陽的餘暉翻整舊物。


 


一個紀念冊裡,放著一堆咖啡小票。


 


小票上的時間跨度竟有二十多年,價格從最早的幾塊到現在的幾十塊。


 


我仔細回想著,二十年前我在做什麼。


 


那時,大寶五歲,小寶二歲,我在屎尿屁中過日子,不能上班,埋首家務。


 


大寶上幼兒園中班,極其容易生病,小寶正是對什麼東西都好奇的時候,我忙得焦頭爛額,很希望裴鶴聲能早點回家幫幫我。


 


彼時的裴鶴聲在雜志社工作。


 


他埋首書香油墨間,回來時也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我總以為他在加班,現在看來,他是習慣了去鄒小姐的店裡喝一杯咖啡,處理完心事,再回來喝我泡得沒滋沒味的養神茶。


 


茶味清淡,咖啡味濃。


 


現實生活是細水長流,簡單乏味,靈魂安定所卻飄著一縷咖啡香,變幻多姿,氤氲如夢。


 


我合起紀念冊,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也好,壓S駱駝需要最後一顆稻草,如今,稻草終於落到我身上了。


 


02


 


門響了。


 


他們回來了。


 


三個人整整齊齊站在門口,表情格外得古怪。


 


女兒大概覺得沒對我說什麼難聽話,她快速換完鞋,看看餐桌上沒有飯菜,便快步跑到冰箱前,打開冰箱門,用誇張的語氣說道:


 


「媽,你今天怎麼買了這麼多的好吃的?是要做大餐嗎?打算做什麼好吃的?」


 


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但現在,我沒興致了。


 


「我不想做,你們出去吃吧!」


 


裴鶴聲沉了臉。


 


兒子裴密忽然暴怒。


 


「媽,你有完沒完,我爸不就是去喝個咖啡嗎?你怎麼這麼小心眼,我爸這輩子是不是不能有一個異性朋友?是不是跟女性一接觸就是出軌,你思想怎麼這麼髒?我真是服了,我爸一輩子都困在這個家裡,你還不滿意,我不吃了,你愛咋咋。」


 


他摔門而去。


 


連裴鶴聲的叫聲都不聽。


 


我愣住了。


 


兒子共情父親,這一點我很早就看透了。


 


隻是我不明白,他對我這麼濃重的恨意到底是從哪裡來?


 


裴鶴聲有幾分心虛和尷尬,他看向女兒裴然,溫和道:「你也出去吧,我和你媽媽談談。」


 


女兒乖巧出去。


 


收拾的一塵不染的客廳裡,隻有我和他。


 


今早起來,我的心情還是很好的,打掃完房間,買了菜,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咖啡館開門搞活動,第一杯咖啡半價。


 


我便順手買了一杯,打算帶回家細細品嘗,現在的咖啡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然後便被他笑了一句:「這麼大年紀了,居然還學人。」


 


那一刻,心裡是難過的。


 


我和他婚後沒多久,鄒鬱染打著賀喜的名義上門,跟我炫耀了咖啡的產地,品種,典故,以及如何調配。


 


她說完,我吐了。


 


鄒鬱染鐵青著臉。


 


裴鶴聲則滿臉驚喜。


 


「梅約,你懷孕了。」


 


送走鄒鬱染,他蹲在我面前,不知從何說起。


 


我道:「你跟我說是普通女同學。」


 


裴鶴聲一臉鄭重。


 


「我也不知她竟然這個樣子,在我心裡她的確是普通女同學。梅約,我向你發過誓,我心裡已經騰的幹幹淨淨才會出來相親,我絕不會騙你。孩子已經有了,我們往後好好過,誰也不能把我們一家三口分開。」


 


那時的裴鶴聲,帶著幹淨的少年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清澈。


 


後來,我們從一家三口,變成一家四口。


 


他上班,我離職帶孩子。


 


等都將孩子送進小學,我已經是個找工作很困難的家庭婦女了,沒辦法,隻好找了一個圖書館的後勤工作。


 


熬了幾年,臨時工轉正式工,從勤雜工變成了管理員。


 


到如今,終於退休了。


 


今天是我退休的好日子,本打算和他們分享喜悅,一起慶祝下的。


 


現在看來,竟是不必了。


 


03


 


裴鶴聲的身姿一直很板正,他端坐沙發,雙肘放在膝蓋上,手掌交握,低著頭,似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忽然沒了傾聽的興致,站起身來,打算收拾東西。


 


他這才開口道:「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突然提起她,都已經過上這麼多年了,她已經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了這麼多年,你那樣說,分明是在說我念念不忘……」


 


我打斷他:「兒子今天打電話給我,他叫鄒鬱染鄒姨,還讓我不要去她的店裡鬧。」


 


裴鶴聲變了臉,「別聽他的,小孩子嘴上沒毛,胡說八道。」


 


我心裡冷笑。


 


為裴密不值,亦覺得可悲。


 


我又道:「女兒說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會過去坐坐。」


 


裴鶴聲臉上幾多難堪,「隻是偶爾。」


 


怒火從心底一下子冒了出來,我從書架上翻出紀念冊,摔在他面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三百六十天心情都是不好的。」


 


咖啡小票從紀念冊裡摔了出來,弄得到處都是。


 


裴鶴聲顫抖著手將紀念冊拿起來,又慌慌張張的撿地上的咖啡小票,撿著撿著終於發了火,幹脆站起來,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梅約,你不要太過分,你又是哪根筋不對,我喝咖啡怎麼了?我不能喝咖啡嗎?我不配喝咖啡嗎?咖啡館那麼多人,大庭廣眾之下,我能幹什麼?我不吸煙,不喝酒,按時回家,我喝杯咖啡都不行嗎?兒子說你思想髒,他說的沒錯,你就是滿腦子的汙穢,一點兒也不幹淨!」


 


到底是文化人,洗白就是厲害。


 


明明他日日與初戀相見,被我發現卻成了我思想汙穢。


 


他們是明月照天山,交相輝映,清清白白。


 


是我庸俗,眼睛帶著顏色,欣賞不了這種高雅的美,都是我的錯……才怪!


 


不是身體不出軌,就不叫出軌,精神出軌也是出軌。


 


它更隱蔽,更迷惑,更令人難以啟齒,好像被人欺負了,卻沒有實際上的身體傷害,很難駁斥。


 


可它的的確確惡心到我了。


 


裴鶴聲不是路邊隨便看了一個美女,那我可以理解為人的愛美之心。


 


而是他看了一個美女一眼又一眼,一看便是二十多年,既如此,當初他們為什麼不在一起,為什麼要來惡心我?


 


我忍住心底洶湧的酸澀,冷聲道:


 


「對,你的確不配喝咖啡,在兒子就差二十多塊錢的資料費,我找人別人借錢,急得火急火燎的時候,你在鄒鬱染那裡裝大款;我帶著女兒去醫院掛急診,交不出幾百塊錢的醫藥費,急得刷信用卡,你在那裡悠悠闲闲的和初戀敘舊喝咖啡,我因為窮,想省錢,連衣服也不敢買,你每天都在風花雪月,裴鶴聲,你沒有資格在這裡對我大呼小叫,你這麼失態,到底是因為說謊被戳破,還是沒能甩鍋到我身上,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和鄒鬱染如果真的清清白白,你敢不敢在你同事面前大聲把你這段事情說給他們聽?」


 


「你荒謬!」


 


裴鶴聲滿臉漲紅,哆嗦著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他一向是個喜歡說教的人,該心虛成什麼樣,才會啞口無言。


 


我徹底S了心,冷聲道:「離婚吧!」


 


「離就離!」裴鶴聲擲地有聲。


 


04


 


然而,打印好的離婚協議否定他面前的時候,他又反悔了。


 


他顫抖著手,拿起筆,始終不肯籤下去。


 


自上次吵過,過了三天,我已冷靜下來。


 


我平靜道:「你仔細看看吧,東西都是對半分的,房子是共同買的,你雖然掙的比我多,但我負責家務,按照市場價折算,不比你少多少,你做過女性板塊的雜志,也為女性家務不算報酬這種不公平現象發過聲,我想,你應該能理解。」


 


他聲音軟弱下來,帶著幾分迷茫。


 


「梅約,你看過我的文章?」


 


我心中有幾分惱火,「以前看的。」


 


他滿臉動容,我繼續道:「自從你問我能不能看懂後,我便去看你S對頭的雜志了。」


 


他閉了嘴巴,面容上隱約懊悔。


 


從家庭婦女的角色裡脫身出來後,我開始找工作,大概三個多月,都沒有合適的。


 


那時,我便覺得他隱約有些瞧不起我了。


 


這種瞧不起,不是明目張膽的嘲諷,而是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裡,一句若有若無的貶低,幾個隱晦的嫌棄的動作,不經意的輕視的眼神,便讓我明白,自己遭他嫌棄了。


 


每年的婦女節,他們雜志社都會做女性專題,上面的歌頌的詞語,贊美的句子,讓我真的以為他是尊重勞動婦女的。


 


現在看來,他尊重的是他想象出來的,即便幹著最苦最累的活兒,也能神採奕奕,渾身散發著光芒的女子。


 


不是我這般累了一天,就毫無精神,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讓世界清淨下來的普羅大眾。


 


他有些難堪的扭過頭。


 


「梅約,真的要離嗎?」


 


「嗯。」


 


我不想多說什麼,開始著手收拾行李。


 


在這個家裡二十多年,東西實在不少,既然要離,便要斷舍離。


 


我將要帶走的整理出來,帶不走的能賣的賣,能扔的扔,能送人的送人。


 


裴鶴聲跟在我身邊打轉。


 


「離了婚,你住哪裡?」


 


「不勞你費心。」


 


「你五十歲了。」


 


「你也不年輕了。」


 


「梅約!你非要如此嗎?隻是一個鄒鬱染。」


 


他急了。


 


我放下手裡的衣服,抱臂看他。


 


「真的隻是一個鄒鬱染嗎?壓S駱駝的不是最後一根稻草,是每一根稻草。」


 


05


 


等闲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從前,我總愛讀這話。


 


後來,我和裴鶴聲漫長的二十多年的婚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是一直在變的,人也是不可能一眼看透一個人的,就像人不可能在某一個瞬間就看穿自己一生的命運,哪怕重回所認為的命運轉折點,命運依然有自己的軌跡。


 


我和裴鶴聲結婚的第五年,他對生活已經充滿怨氣,語言中對我帶了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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