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約

第2章

他會說,「若不是怕你胡思亂想,我怎麼會放棄調任。」


「這次聯會沒有女人,你不要疑神疑鬼,更不要隨隨便便來我們雜志社,被人看到影響不好。」


 


其實,隻有一次我去了,是給他送文件。


 


但他很懊惱,活像我給他丟了人。


 


長期帶孩子的生活,我已沒了光鮮亮麗的外形,也沒了體面穩定的工作,隻是一個待業的,伸手要錢才能勉強維持生活,找工作無比困難的家庭主婦。


 


但現在,我隱約覺得,他大概是害怕我察覺他和鄒鬱染的事情,跑到他單位去鬧,所以提前給我打預防針,讓我沒有信心和膽量去他單位鬧事。


 


畢竟,那裡都是文化人,我隻是個高中學歷的家庭婦女罷了。


 


我冷冷道:「其實,你相親的時候,就瞧不起我對嗎?你嫌棄我學歷低,不如你有文化,隻是那時候,你需要人照顧你媽媽,我剛好是你想找的賢惠能幹的女人,你便和我談起了戀愛。」


 


裴鶴聲有些惱怒,「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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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寧願當初把你想的惡心一些。」


 


「你無理取鬧!你的學歷本來就是高中,這都不能讓人說嗎?」


 


我氣息一窒。


 


「是,我承認,我的學歷是高中,誰都可以說,誰說我都承認,但我不能忍受的是你說我學歷時候的那種鄙夷的語氣,裴鶴聲,如果我和你同為男人,如果我家不重男輕女,我的學歷不比你差,你學歷高,是因為你享受了父權帶來的好處,不是你比我強,更不是你鄙視我的理由。如果你一個堂堂總編,想不通這個區別,你的水平也不過如此,活該雜志社被人兼並!」


 


他面色鐵青,嘴唇顫抖,指著我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


 


最後,報復一般地拿起筆,在離婚協議書上急躁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離,這婚必須離!」


 


「明天九點到民政局。」


 


我拿好離婚協議書,走進房間,關上門,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戀愛是無數個美好的一瞬間,但婚姻是每一日都在消磨美好瞬間,當初能積攢下多少美好,婚姻的美好便能持續多久。


 


可惜,我與裴鶴聲積攢的那點兒美好,隻夠看彼此順眼五年,之後的每一日,都是在煙火灰塵裡灰頭土臉的生活。


 


我們都想在婚姻的一潭S水中找個呼吸的出口。


 


他找到了鄒鬱染的咖啡店。


 


我無娘家可回,無親友可寄靠,隻能回到婚姻的圍城裡練就憋氣的本事。


 


憋得足夠久,漸漸變化成了另一種模樣:不再被蠱惑,也學著清醒。


 


就像孫悟空,總要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裡燒一燒,才能練就一雙火眼金睛。


 


人都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五十歲生日那天,我想過釋然的。


 


人生過了大半,該學著與從前憤憤不平的自己和解了。


 


畢竟退休,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可以告慰從前辛勞的自己了。


 


但裴鶴聲給了我當頭一棒,天命有自己的安排,或許,五十歲這天,天命就是要我離婚呢。


 


06


 


我搬家的動靜不小。


 


本想速戰速決,但東西太多,硬是處理了一天,等搬家公司過來,已經是傍晚。


 


裴鶴聲躲出去了,他沒法給左右四鄰說我們要離婚了。


 


兒女都下班了。


 


裴密看了一眼滿地狼藉,深吸一口氣,翻了個白眼,將我打包好的箱子狠狠一踢。


 


「媽,你小視頻看多了,腦子看壞了嗎?這把年紀鬧離婚,你嫌不嫌丟人?你讓我怎麼找對象,怎麼結婚?有你這樣當媽的嗎?」


 


箱子裡都是雜物,孩子們小時候留下的點點滴滴,舍不得扔,精挑細選了一些打算帶走。


 


但現在,我緩緩站起身,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然後,從雜物裡找出來一個日記本,憤憤扔在他臉上。


 


「你不是說你爸爸被我困在家裡一輩子嗎?現在他自由了,不用被我困了,你為什麼不高興?你舍不得什麼?我在家裡,你說我困住你爸,我要走,你說我不負責任,橫豎話都讓你說了?你是什麼賤皮子?還有,誰教的你這麼跟你媽媽說話?你這種人,跟你爸爸一樣自私,這輩子就別結婚,免得禍害別人家的好姑娘!」


 


裴密惡狠狠地瞪著我。


 


等看清楚我砸在他臉上的是一個日記本後,他忽然變得心虛,但他緊緊咬著唇,不辯駁一句。


 


日記裡寫了,他恨我。


 


他恨我困住了他爸爸一生。


 


他看見了他爸爸求而不得的痛苦,為他爸爸娶了一個庸俗的女人而不值。


 


他喜歡像他爸爸那樣,一杯咖啡,一本書,悠闲的在咖啡館中坐著,外面熙熙攘攘,但爸爸是安靜的,優雅的,帶著濃厚的舊味道,不時地抬頭看看愛而不得的老板娘,像一首老歌。


 


他羨慕鄒鬱染是個光鮮亮麗的女老板,佩服她能與人談笑風生,手腕高明,處處受人尊敬。


 


不像我——他的媽媽,隻是一個圖書館的勤雜工,哪裡需要搬哪裡,穿著灰撲撲的工作服,擦拭著一個個書架,搬運著一沓沓書籍,見了誰都會露出微笑,慣於服務別人,打交道的也都是普通人,而不是更高階層的人。


 


我看到這本日記時,心是刺痛的。


 


我想,不愧是裴鶴聲的兒子,文筆還挺好的,如果我不是他筆下的壞人的話,我會誇一誇他。


 


我冷冷道:「讓開!」


 


裴密紅著眼睛,咬著牙,讓開了一條道。


 


裴然攔住我,眼睛一眨,眼淚掉了下來。


 


「媽,真的要走嗎?我爸……他真的隻是喝咖啡,什麼都沒幹。」


 


我盯著她,淡淡道:「你知道你出生後,登記你的名字,你爸爸寫下的不是裴然,而是裴染,鄒鬱染的染。」


 


裴然瞬間面色蒼白,滿眼不敢置信。


 


我繼續道:「是我發現,以為他筆誤寫錯了,才改了過來,現在想想,根本就不是筆誤。你以後結婚了,願意讓你的孩子,用你老公前任的名字嗎?哪怕隻是一個字,你願意嗎?」


 


那時,我真以為他筆誤,畢竟,人都會犯錯。


 


但現在我隻覺得年輕時的自己太柔軟,太心善,從不願意以最大的惡意去忖度別人。


 


若重回過去,我寧願先做惡人,再做好人。


 


裴然的手垂下去,無力地退開一步。


 


我拉著行李箱走出去,


 


裴密憤怒地吼了一聲,一拳重重砸在牆上。


 


裴然卻哭出了聲。


 


電梯來了,我走進去,將他們的聲音隔絕在外面。


 


我胡思亂想著,這世上或許就沒有完美的婚姻,或許真應了那句話,無論嫁給誰都是會後悔的,既然如此,我隻能把能走好的路先走好。


 


不怨天尤人,不責備自己,因為她已經很努力,才能撐到現在。


 


07


 


第二天登記離婚的時候,挺順利的。


 


裴鶴聲要臉,他願意在家裡和我大呼小叫,在外面卻一定是彬彬有禮的。


 


登記完出來,他看一眼刺目的陽光,又低下頭去,眼角似乎有淚光閃爍。


 


他輕聲道:「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和我說,咱們一起畢竟生活了這麼多年,彼此這點信任應該是有的,我會全力以赴。」


 


我點點頭,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他要是真的想幫忙,不會看不到我二十多年來在婚姻中的困境。


 


男人的事業是全身心的事業。


 


女人的事業是孩子+家務+優先老公的事業+自己的事業。


 


世俗不要求男人面面俱到,但女人一旦有一樣沒做到就會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抨擊。


 


他如果真的能看見這些,就會發現,沒有鄒鬱染的無數個夜晚,我早就在心裡無數次的演練過把他丟棄。


 


一遍遍崩潰入睡,一遍遍醒來自愈,度過忙碌的白天,再進入難眠的夜晚,如此重復二十年。


 


鄒鬱染真的真的隻是壓S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等待冷靜期的一個月,我埋頭伏案,繼續自己沒有寫完的文字。


 


不用忙全家人家務的日子,屬於自己的時間一下子多了。


 


快一個月的時候,接到文聯的電話,說有一個採風活動,問我要不要去。


 


我想了想,在家裡待的的確夠久了,便打算去轉一轉,正好寫作上有一些難點,或許換個環境另有啟發。


 


我去了,便遇見了裴鶴聲和鄒鬱染。


 


我看見他們愣了一下。


 


他們看見我也有幾分不自然。


 


無人時,裴鶴聲鬼鬼祟祟地堵住我。


 


「你怎麼在這裡?是來做後勤嗎?」


 


我一時語塞,可能在他眼裡我就是天生幹伺候人的工作的吧。


 


雖然職業沒有高低貴賤的,但人心是有高低貴賤的。


 


我冷冷道:「跟你沒關系。」


 


裴鶴聲又道:「你能不能不要在隊伍裡亂說,我和她是清白的,鬱染她最近心情不好,我隻是帶她過來……」


 


「跟我沒關系,不要來打擾我。」


 


我走了,隻覺得自己不幹淨了,渾身上下黏膩的惡心。


 


我們是清白的,這句話隱藏的攻擊性是你眼睛髒,才會看什麼都不清白。


 


我們什麼都沒幹,隱藏的攻擊性是你思想髒,才會想得亂七八糟。


 


可在我看來,如果他們的言行舉止讓人誤會了,一定有他們自己的原因在裡面。


 


自己不幹淨的人,才會甩別人一身泥點子。


 


後面幾天,我當他們是空氣。


 


隻是拍照的時候,有人叫:「裴總,你們夫妻倆也來拍一個。」


 


裴鶴聲沒反駁。


 


鄒鬱染大大方方地拉著他,笑道:「我們這就來!」


 


她目光若有若無的滑過我,唇角勾出一抹自得的笑容,看似無害,實則惡毒。


 


她在挑釁我,她賭我還似年輕時那般無措。


 


那她想錯了。


 


我冷冷道:「裴鶴聲還沒有離婚,鄒小姐就算急,也等我們離完婚,你們再以夫妻相稱。」


 


08


 


眾人驚愕的目光在我們三個身上來回穿梭。


 


這一路上,裴鶴聲對鄒鬱染頗多照顧,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


 


萬萬沒想到,我這個和裴鶴聲毫無互動的人才是原配。


 


裴鶴聲面色慘白,他要了一輩子的臉,但現在顏面全被丟光了。


 


他看我一眼,目光帶著幾分求饒,我並不看她,而是看向鄒鬱染。


 


她打扮很是時髦,渾身上下透著一種精幹利落,但我總莫名覺得她的利落是假的,就像一個虛弱的人強撐起花架子,努力的去模仿那些她不可能成為的人。


 


她強笑一下,解釋道:「隻是陪著鶴聲出來散散心,因為離婚的事情,他很難過,我怕他做傻事,才陪著他,如果讓大家誤會了,那是我的不對,你不用這麼咄咄逼人,如果我和他真有事,也輪不到你了,剛才我不過是怕別人叫錯了尷尬,才沒有解釋。既然你想拍,那你來拍吧。」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我,篤定我不可不能與裴鶴聲拍照。


 


裴鶴聲似乎莫名有了勇氣,「梅約,你不要亂想,我們真的沒什麼……」


 


我被氣笑了,緩緩走上前,狠狠給了裴鶴聲一巴掌。


 


「不好意思,剛才你臉上有一隻蒼蠅,你沒看到,但我看到了,畢竟你眼瞎,看不到很正常。我眼睛不瞎,看得很清楚。」


 


裴鶴聲捂著臉,不敢置信會有這麼一天,我在外面不給他面子。


 


從前,我很維護他的臉面。


 


但現在,髒了的臉面,不要也罷。


 


眾人急忙將我們拉開。


 


「梅老師,您別生氣,您消消氣。」


 


「稚鳳老師,您來這邊坐,喝點熱水,休息一下。」


 


攝影師也焦急的道歉:「稚鳳老師,對不起,是我叫錯了,我不該亂叫。」


 


我平靜道:「不關你的事,你沒錯,」


 


大家三觀都是正的,沒有什麼人搭理裴鶴聲和鄒鬱染。


 


鄒鬱染狠狠瞪我一眼,關切的看裴鶴聲有沒有什麼事情。


 


裴鶴聲則呆住了,他愣愣地瞧著我,眼眸中沉滿疑惑和迷茫。


 


「稚鳳?」


 


相處二十多年,他不知道他的枕邊人,其實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撰稿人,給多家雜志社寫稿,也曾以銳評出過一段時間的風頭,被人爭相採訪。


 


他大概也明白了,為什麼稚鳳拒絕接受他的採訪和撰稿邀約。


 


因為私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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