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援

第2章

我家在三樓。


 


電梯「叮」的一聲就到了。


 


寧熠隻是望著我。


 


他對我的話無動於衷。


 


我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寧熠卻沒有跟進來。


 


他接了個電話,眼底的情緒有了些微的變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扭頭重新回到電梯裡。


 


我隱隱聽到,電話那頭是一個女聲。


 


我進浴室洗了把臉。


 

Advertisement


有些木然的望著鏡子裡的那副面孔。


 


那些人說,我和寧涵長得有六七分相似。


 


輪廓,笑容。


 


最黑暗的日子裡,我連自己的臉都憎惡。


 


好笑的是,六年的時光可以抹去很多痕跡。


 


我和她卻越來越像了。


 


第二天。


 


我推開寧熠辦公室的門,把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他有些微的驚訝,轉而放緩態度,「你不舒服,可以不來公司。」


 


我說,「是之前的策劃案。」


 


被寧涵用咖啡潑湿的那份。


 


他淡淡嗯了一聲,拿起來卻沒翻看,「早餐吃了嗎?」


 


我注意到,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錯。


 


隔著一張辦公桌,與我保持著相應的距離。


 


以往這個時候,他會讓我站到他面前,然後捏著我的手,順勢把我拉到懷裡。


 


我沒說話。


 


寧熠一頓,抬頭看我。


 


他剛想說些什麼,我身後的門開了。


 


修身的牛仔褲,淺杏色的系帶領襯衣,淡雅的香水味。


 


那個女生一出現,他的眉眼都柔和了起來。


 


「你出去吧。」他對我說。


 


走之前,我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安月。」


 


安月。


 


他養的那隻貓,名字叫躍躍。


 


我那時候以為起這個名字是貓的性格太調皮,可接觸下來才發覺貓其實很安靜,一天中有大半時間在睡覺。


 


寧涵冷嘲熱諷,「別以為我哥對你有多特別,安月姐回來了,你覺得我哥還會有空護著你嗎?」


 


她視線向下,挑起眉頭,「這膝蓋是怎麼回事?別是那什麼的時候跪的……看不出你文文弱弱的,和你男朋友卻玩的這麼野。」


 


她的話引起了周遭同事的注意。


 


大家看我的眼神頓時起了變化,是那種讓我厭惡的,審視的目光。


 


「不及你厲害,十八歲和男朋友拍床照拍的全校皆知。」


 


寧涵瞪著我,「你胡說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你最清楚,那張照片現在在百度上還能搜得到。」


 


同事們議論紛紛,有人還掏出了手機。


 


寧涵氣的臉色發青,「你……」


 


寧熠自她身後走了出來,「施沅,別亂說話。」


 


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生氣。


 


所以才會用那麼冷的語氣叫我的名字。


 


他不明白他眼裡乖巧單純的妹妹,曾經做過多少不堪的事情。


 


我繼續說,「哦,那時候你害怕懷孕,還是我替你去藥店買的藥。」


 


「啪!」


 


寧熠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他用的力氣很大。


 


我的身體被他打的搖晃了一下,臉頰火辣辣的疼。


 


寧涵對我做過那麼多過分的事,我隻是回擊了一下而已。


 


隻是一下,就讓他這麼怒不可遏。


 


我以為我早就麻木了,不會有什麼感覺。


 


可事實,我心口重重地沉了下去。


 


好像下面是什麼可怕的深淵,無數雙手用力拉扯著我。


 


我看了他們一眼。


 


轉頭離開了公司。


 


8


 


我沿著江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風很大,刮的我臉頰有些疼。


 


我摸了摸,大概是腫了。


 


寧熠的手指細長,握我的時候很有力,打我的時候也同樣。


 


曾經我還以為,他是帶我出泥潭的那個人。


 


天空暗暗的,透著壓抑,是暴雨的前兆。


 


我接到一通電話。


 


是我的心理醫生打來的。


 


嚴宸的嗓音輕快愉悅,仿佛在他面前天底下沒有值得煩惱的事情,「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胖一點?」


 


我說,「沒有。」


 


「沒有嗎?」


 


「沒有。」


 


他嘆了口氣,「名字叫沅,卻一點都不圓。」


 


我趴在欄杆上,江風將這座城市的氣息送到我面前。


 


「不是談戀愛了嗎?男朋友沒有讓你開心一點?」他笑著問。


 


我和他認識六年,幾乎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唯獨最近的,我沒有告訴他。


 


我盯著平靜的江面,被下落的雨點泛起陣陣漣漪。


 


「我的男朋友,是曾經欺負過我的女孩的哥哥。」我說,「現在,他把我當成了霸凌者,想為他的妹妹討回公道。」


 


嚴宸一陣沉默。


 


大概他都想不到,我身上的糟心事,會這麼層出不窮。


 


「有時候我在想,會不會幹脆把自己當成加害者,會過得開心一點。」我牽起嘴角,「明明,那麼多個夜裡被噩夢嚇得不敢合眼的人,是我啊。」


 


從前我告訴自己要振作,是覺得如果我不振作,我這一輩子就毀了。


 


為什麼施暴者可以活的那麼坦然,而我卻要每天在痛苦裡煎熬,連基本的社交都成問題。


 


嚴宸讓我放過自己。


 


忘記過去,建立新的生活圈子。


 


痛苦隻是痛苦本身,我沒有辦法從裡面吸取任何教訓,因為我本身沒有做錯。


 


差一點。


 


如果寧熠沒有出現的話。


 


「本來我不想提起的。」嚴宸說,「你記得董恬恬嗎?你高中幫助的那個被霸凌的小女孩。」


 


「記得。」


 


「前幾天我遇到她了,長相年紀籍貫都符合,我們相親認識的。」


 


「你還去相親?」


 


「咳,年齡到了,孤獨寂寞。」


 


當年原本,那群人欺負的並不是我。


 


董恬恬個子不高,有一頭漂亮的長發,輕度口吃。


 


老師叫她起來念英語課文的時候,後排的幾個男生大聲嘲笑,用筆尖戳她屁股。


 


有一天,她媽媽領著她來找老師,站在班級門口破口大罵。


 


她媽媽走後,班主任教育了我們一頓,但也沒有深入追究。


 


那天過後,整個班沒人跟她說話,沒人願意跟她坐在一起。


 


一場真正的霸凌開始了。


 


桌肚裡被塞滿垃圾,飯盒裡被放小蟲子。


 


課代表發作業,叫到她喊的是告狀精。


 


她低著頭,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很可憐。


 


董恬恬很寶貝她的頭發。


 


於是寧涵就在上面黏口香糖。


 


後來……我忘了很多事。


 


忘記不知什麼時候起,董恬恬成了那群人的朋友。


 


而我則代替她,成了被討厭的白蓮花。


 


大概是為了自我保護,那些事情在我記憶裡很模糊。


 


「她現在變了不少,或許可以說服她替你作證。」嚴宸說,「你想聯絡她的話,我幫你。」


 


我想了想。


 


「好。」


 


9


 


雨越下越大了。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被雨淋成了落湯雞。


 


拿鑰匙開門的那一刻,我看見玄關處放置的一雙男士皮鞋。


 


我抬起頭,迎上寧熠的眼睛。


 


他黑衣黑褲,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看我的目光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深邃。


 


像是隔著許多東西。


 


「去哪裡了?」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衣服,「弄得這麼狼狽。」


 


不過是被飛馳而過的車子濺了一身髒水罷了。


 


他隨手拿過椅子上搭著的毛巾,邁著長腿走向我。


 


我有時候真的弄不懂他。


 


不對,我從來沒懂過他。


 


恨我。


 


為什麼連我的感情都要玩弄。


 


寧熠將毛巾蓋在我湿漉漉的頭發上,輕輕揉了揉。


 


他的視線向下。


 


從我的臉,再到我的腿。


 


膝蓋上的傷沒有及時處理,再加上淋雨碰了水,有紅腫發炎的跡象。


 


寧熠微微蹙眉。


 


他伸手去抓我的胳膊。


 


我下意識的,躲開了。


 


我們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沅沅。」寧熠的聲音很低,「你覺得生氣,可以打回來。但是寧涵,你不該詆毀她。」


 


詆毀?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


 


寧熠望著我,「她是被強迫的。」


 


「那個所謂的男朋友,是個小混混,在寧涵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強暴了她。」


 


「那時她身上常常有各種青紫的痕跡,她藏的很好,不肯讓我和家裡人知道。」


 


「你不該拿這件事,在大庭廣眾下取笑她。」


 


「強暴?是寧涵告訴你的嗎?」我笑笑,「寧涵那個時候又喜歡上了一個散打教練,青紫是練散打的時候弄得,還是被她男朋友打的?」


 


「你就那麼確信你那個變態妹妹說的都是真的。」


 


寧熠沒再說話。


 


他的面色有些冷,打開門離開了我家。


 


我無聲的站了一會兒,把頭上的毛巾扔到地上,扒光自己去浴室衝了個澡。


 


熱水讓我的身體逐漸恢復了知覺。


 


我這才把手放到膝蓋上。


 


傷口腫的很厲害。


 


真疼啊。


 


我裹著浴巾走出去,恰巧碰到去而復返的寧熠。


 


他額發微湿,手臂上有雨珠,拎著藥房的袋子。


 


他去洗了手,蹲下身握住我的腳腕。


 


消毒,上藥。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指節分明修長,肌理白皙,掌心永遠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可是。


 


也就是這雙手。


 


我說,「寧熠,是你把我推下去的。」


 


寧熠垂著頭。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半晌,他站起身,摸了摸我的頭,「周三帶你去郊遊,散散心。」


 


10


 


寧涵在公司的闲聊群裡放出了一張照片。


 


鮮花、白葡萄酒、各式海鮮。


 


照片的一側,露出一角煙灰色襯衫,和腕上熟悉的手表。


 


原來那晚,寧熠離開是去陪她吃飯了。


 


寧涵:安月姐回來了,你們要有老板娘了。


 


群裡一連串的恭喜。


 


寧熠也在那個群裡,他沒有回復。


 


我點開右上角,退出了群聊。


 


我隨口跟嚴宸說起郊遊的事情。


 


周三是我生日。


 


我二十三歲生日。


 


我曾和寧熠說過天氣好的時候,想去有風的地方放風箏。


 


一直沒有機會實現。


 


「不和他們去,我們自己去。」嚴宸笑著開口,「我帶你去放風箏。」


 


運氣不錯。


 


那天風和日麗,山坡上風景很好。


 


最關鍵的是,工作日,沒有什麼人。


 


所以碰見寧熠他們三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11


 


「唉。」


 


「嘆什麼氣。」我問。


 


「隨便嘆嘆。」嚴宸說。


 


風箏的線斷了,我和他翻了半個公園才撿回來。


 


「下次買個質量好點的風箏,剛飛起來線就斷了。」


 


嚴宸納悶,「這個花了我兩百呢。」


 


「施沅?」背後響起一個女聲。


 


是寧涵。


 


我轉頭,看見手裡同樣拿著風箏,一襲綠裙的安月。


 


她身邊站著寧熠。


 


「這位是?」寧涵眼裡帶著打量。


 


嚴宸笑笑,攬住我的肩膀,「沅沅的哥哥。」


 


「她隻有弟弟吧,什麼時候多了個哥哥?」


 


「我喜歡她叫我哥哥。」嚴宸低頭看我,「可惜她好久沒叫了。」


 


寧熠望著我,不言不語。


 


「真巧啊。」安月微微笑道。


 


我們特意走遠了一點,找了個背陰的地方。


 


安月的藍色蝴蝶風箏在遠處越飄越高。


 


而我的哆啦 A 夢頂著圓潤的身軀在半空中搖搖欲墜。


 


嚴宸一邊跑一邊加快了放線的速度,咬著牙不甘示弱,「我們的一定飛的比他的高。」


 


他努力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


 


幾分鍾後,嚴宸氣喘籲籲地指著天際,「沅沅,看。」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藍胖子飛的很遠,很高。


 


嚴宸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笑吟吟的,「還是哥靠得住吧。」


 


我看著他,嗯了一聲。


 


聽過那麼一句話,學心理的人,或多或少自己都有點毛病,初心是想從書裡找到治愈自己的解藥。


 


嚴宸十五歲那年父親出軌,在外還有一個私生子,母親陷入長久的崩潰和怨恨中,隨後離了婚各自成家,從此把他當成外人。


 


而我呢。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爸媽、奶奶不喜歡我。


 


六歲那年,媽媽終於生了個她喜歡的孩子。


 


我也喜歡弟弟,可我連摸一摸他的臉都不被允許。


 


我想跟弟弟玩,想給他的我的玩具。


 


可每次都被媽媽扔的遠遠的。


 


他們總是防著我,防著我害他們的兒子。


 


弟弟發燒,他們惡狠狠地指責我。


 


說我故意掀開了他的小被子,故意把水倒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