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湯
第2章
我將繃帶綁好,打了個結。
隨後站起身,衝面前人笑道:「這你就不必打聽了,我送你些藥酒,侍衛大哥可否行個方便?往後將這馬的馬尿給我?」
他被這奇怪的要求逗笑了:「你要馬尿做什麼?」
我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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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天去收集馬尿。
侍衛大哥天天來。
他說想學蒸餾酒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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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教會了徒弟餓S師傅。
他問我是哪個院的丫鬟。
我沒說。
他說我會醫術,以後給奔霄接生好不好。
我說好。
後來,馬尿收集了一半。
奔霄不見了,侍衛大哥也消失了。
謝如松成功地病了。
這病來得隱晦。
連日來,守夜的丫鬟總聽到閨房裡傳出公子暴怒摔杯的聲音,還有二人隱隱的爭執。
消息傳到了謝夫人耳中,請了大夫來瞧。
才知是男子的不舉之症。
唯一的嫡子患上這樣的病,若影響了子嗣,偌大的家業都會落到旁枝頭上。
謝夫人怒火中燒,將韓兆芸召去好一通發作。
「你不許通房抬姨娘,不讓她們誕下子嗣,這些我都不曾過問。
「可現下你不但自己沒生出兒子來,還連累我兒折損了福報,韓氏,你到底是何居心?」
韓兆芸被斥得啞口無言。
一直以來她最自豪的就是自己長了一副「極品宜男相」。
算命的也說過她命中會有五個兒子。
也正是因此,給通房灌藥從來不含糊。
可萬萬沒想到,還沒等她摩拳擦掌開始生兒子大業。
她的好夫君就出問題了。
她含著淚,委委屈屈:「母親放心,兒媳一定會治好夫君的。」
我站在雀躍的燭火下,唇角浮出微不可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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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樣的岔子,本來要給我開臉的事也耽擱了下來。
韓兆芸四處為她的夫君求醫問藥,總也不見好。
後來她聽聞和恩寺香火旺盛,求子最為靈驗。
於是帶著我和秋菊上山去求佛祖。
而馬車行到山腰處時,密林裡忽然蹿出一伙人,綠色旌旗飄搖。
是山匪。
秋菊勸道:「小姐寬心,我聽我娘說過,舉綠旗的賊人隻圖財,咱們把隨身帶的銀錢首飾給他們就是了。」
韓兆芸柳眉一豎。
「我是高門主母,出面與山賊周旋,豈不是名節盡毀?」
「再說我身上的首飾不是陪嫁就是夫君贈的,怎麼能便宜了賊人?」
下一刻,她猛地伸手一推。
我與秋菊都被推下了馬車。
「你們要以大局為重,主子的名節比什麼都重要,為保全主子而S,也算你們的福氣。謝家會記住你們兩個忠僕的。」
說完,她命車夫加快速度,很快消失在密林裡。
15
我們被關進了和恩寺的禪房裡。
一同關在裡面的,還有七八個女眷,都是抓來索要贖金的。
這伙賊人還不算喪心病狂。
隻要交夠銀錢,都能平安離開。
但眼下我們二人卻是前途未卜。
韓兆芸不可能花錢來贖,謝府更不會為了兩個丫頭大動幹戈。
秋菊雙手抱膝,眼神茫然。
「我待小姐事事忠心,行事也最是安分,這麼多年的情誼,難道還比不得幾件首飾嗎?」
我直言:「是的,比不上。」
她錯愕地瞪著我。
「你還不清楚她的心性品性嗎?」我開口。
「到現在你還覺得,隻要安分守己,就能好好活下去嗎?」
有人向往等級分明的時代,是享受生S予奪的快感。
這樣的人,缺乏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指望她有良知,不現實。
「可我們是奴才啊,除了認命,還能怎麼辦呢?」她依舊茫然。
我幽幽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同樣生而為人,為什麼她是主子,你就得是奴才呢?」
她怔怔然抬頭,過往十餘年裡被規訓得很好,從未聽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你、我、她都是人,是人,就同樣擁有活著的權利。為了讓她活著,犧牲你我是不對的;為了讓她夫君開心,給我們灌水銀是不對的;為了他們夫妻情趣,給我們取雞鴨豬鵝的名字是不對的。
「你我的命不比她的低賤,她的命也不比我們高貴。」
一口氣說完,我捧起她的臉,對視:「所以,為了活著,你願不願意,救自己一次?」
16
是夜,我點燃了火折子,禪房裡燃起了大火。
女眷們紛紛出逃。
我趁亂帶著秋菊跑出去。
走出和恩寺大門時,忽然聽到一道聲嘶力竭的哭喊。
被綁來的女子裡,有一位身懷六甲的孕婦。
剛才逃跑時意外跌了一跤,今夜要臨盆了。
我咬牙,想繼續跑,腳步卻僵住了。
秋菊見我不動:「怎麼了?」
我松開她的手:「你先下山,記得去報官來救人。」
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明明自身都難保,還是做不到見S不救。
迎著火光,我走到草垛子後面,找到了孕婦。
她身邊還守著一個丫頭和一個嬤嬤。
我說:「我是大夫,把人扶到廂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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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忙著滅火抓人,暫時顧不上這裡。
我扶著產婦躺下,讓嬤嬤去燒水,然後開始鋪巾。
原本嬤嬤還有些疑慮,但見我動作嫻熟,眼下又沒有旁人,隻能選擇相信。
年輕的婦人臉色蒼白,唇無血色。
身子不住地顫抖。
是虛弱,也是害怕。
她心裡沒底,我也沒有。
後世的古裝劇和文娛作品在美化古代時總會規避生育風險的問題。
在文人浪漫的遐想裡,生孩子就像喝水一樣簡單,一撇腿一個兒子是標配。
可事實上,沒有現代醫學加成的年代,高S亡率高風險才是常態。
更別提愚昧落後的接生方式對產婦的摧殘。
想起上輩子受到的教育——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我緊緊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沒有救下雞毫的遺憾總是如影隨形,出現在我的每一場夢裡。
隻望此後,再無遺憾。
這一夜格外漫長。
天快亮的時候,嬰兒的啼哭劃破了寂靜。
「恭喜你,是位小千金。」
產床上的婦人幽幽睜開眼,浮起虛弱的笑意。
「多謝姑娘救我。」
我筋疲力盡,見她平安,總算有幾分欣慰。
與此同時,馬蹄聲響徹天際。
一隊人馬從山腰至山頂疾馳而來。
人數眾多又身負甲胄,不像是山匪。
待離得近了,堪堪看清。
為首的那匹馬我認得,是奔霄。
馬上之人,是我曾經在馬厩裡見過的侍衛大哥。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成國公世子,殷逸。
那人在高呼:
「奉旨剿匪!負隅頑抗者格S勿論!」
我站在大火浸染過的廢墟裡,抱著新生的嬰孩,滿身狼狽,迎接乍來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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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時,我得知自己救下的產婦是臨江侯夫人,盧氏。
她感激地握著我的手:
「姑娘救了我母女二人性命,可願隨我回府?必有重謝。」
我直言自己的身契在謝家。
本朝逃奴的後果很嚴重。
她笑了:「這有何難,回頭讓人走一趟就是了。」
我想的是,如果真能就此離開謝府的話,於我而言確實是另一番機遇。
心中燃起希冀。
盧夫人沒有食言。
兩日後,臨江侯府派了人上門。
主屋裡,管事嬤嬤捧著豐厚的謝禮,說明來意。
「冬梅姑娘醫術高明,我家夫人想請姑娘去府上做個府醫,照看身體。」
一個婢女的義舉,讓謝府得了美名。
謝夫人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然而韓兆芸聽明事情原委後,唇角浮起冷笑。
「本來一個丫頭,送與貴府就是了。
「壞就壞在這丫頭手腳不幹淨,給出去會損了我謝家的顏面。」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她不僅不肯放我,還要毀掉我的名聲。
話說到這個份上,管事嬤嬤不好糾纏,隻能作罷。
臨走時,她頗有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本想為姑娘謀個自由身的,奈何老身無能,這二百兩銀子是我家夫人給姑娘的謝禮。」
我頷首謝過。
19
人走後,韓兆芸的臉色冷了下來,眼中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冬梅,哦不,豬鬃,我從前怎麼不知道,你還會醫術啊?」
「被賣進韓府前,奴婢家中是開藥鋪的,學了點皮毛而已。」
原身的父親的確是開藥鋪的,因雙親早亡,族親霸佔了家產,又將她賣掉。
隻要有心去查也能查到。
「那你知道,什麼是肯德基、麥當勞嗎?」
這是在懷疑我的來歷了。
我抬眼,滿是懵懂:「啃什麼雞?」
她眼中的疑慮慢慢淡去,笑意盈盈。
「沒什麼。
「我也是為你考慮,就算你救了臨江侯夫人,可流落匪窩的名聲一旦傳出去,你就得沉塘了,這點功勞哪有名節重要。
「再者,你是謝府的人,你有功,也是沾了謝府的光,身為女子本就不該居功,你一個奴才就更談不上功勞了,明白嗎?」
我深呼吸,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低聲道:「明白。」
她繼續道:
「那二百兩紋銀也不是給你的,是屬於謝家的,這錢就充入公中了。
「當然,隻要你忠心,往後我也不會虧待你的。」
我咬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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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做派連謝夫人也瞧不下去了。
「我們府上又不缺這一個丫頭,我瞧著那孩子是個穩重的,給臨江侯夫人一個面子又何妨?」
韓兆芸笑道:
「母親有所不知,真把這丫頭給了他們,那功勞就是這丫頭的。
「但隻要她在我謝府一日,對外就是我謝家於侯府有恩,往後夫君仕途上有所求,有救命之恩在,由不得他臨江侯不報答。」
她得意洋洋,一字一句皆是為她的夫君謀算。
謝夫人手中轉動的佛珠停了一下,容色稍緩。
「可即便如此,那二百兩銀子又是怎麼回事?你打理偌大的家業還缺這點錢?」
「兒媳手上倒是不缺這幾百兩,隻是奴才的手裡銀子一旦多了,就容易生異心,讓他們夠溫飽,又不夠富餘,如此才會效忠賣命。」
頭頭是道的分析,馭人之術爐火純青。
謝夫人細細思量下,也深覺有理。
「難為你考慮得周全,也罷,左右是你的人,你決定就是了。」
21
晚間,我又去了馬厩。
消失已久的奔霄出現了。
一同出現的,還有成國公世子,殷逸。
謝家與殷家是表親。
這也是奔霄會出現在這裡,又突然消失的原因。
今夜的月色和初見那日一樣輕柔。
眼前人也還是一身深色勁裝,豐姿雋秀。
卻不再是可以隨意調侃聊天的侍衛。
我上前行禮:「殷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先前問你是哪個院子的你不肯說,原來是表哥的通房。」
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沒有揶揄,沒有鄙夷。
我的內心卻泛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
莫名煩躁。
未等我回應,他又道:「說好的給奔霄接生,不準食言。」
我低聲:「公子吩咐,自當遵從。」
又是一陣沉寂。
遲疑半晌後,他斟酌著開口。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如果你在這裡過得不好,我可以去找表哥,把你要過來。」
風吹過廊下不甚亮堂的燈,他的面容隱匿在夜色裡,明明滅滅,看不太清。
我盯著他的眼睛:「『要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被盯得有點兒赧然,別開了視線。
「別誤會,奔霄很喜歡你,往後你與它作個伴。」
奔霄在吃草料,像是嚼到了什麼硌牙的,嘶鳴了一聲。
「貴府有專職的馬夫,要我做什麼?」
「我偌大的國公府又不是養不起闲人,隻要你願意,做什麼都行,不會有人為難你。」
風停了下來。
奔霄在月下甩著馬尾,很愜意。
聽起來很美好。
成國公府位高權重,隻要他開口,謝如松也得給幾分薄面。
韓兆芸再不情願也得放人。
但是,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地說:「不好。」
人在溺水的時候總喜歡抓住浮木。
可誰也不知浮木會不會帶你漂向另一個深淵。
渴望救贖,不如自救。
22
我照舊伺候謝如松的起居。
他的不足之症始終不見好。
再也不提通房的事,夫妻二人也分房半年有餘。
大夫來了一茬又一茬,不是搖頭嘆氣,就是:「老朽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不僅如此,謝如松的相貌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喉結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細,皮膚也越來越白皙。
柔媚婉約,堪比梨園的伶人。?
府裡上上下下都瞧出問題了。
礙於謝夫人下了封口令,不敢多嘴。
直到謝老爺的壽宴,請了南曲的戲班獻藝。
有賓客醉酒調笑一句:「請什麼戲子啊,讓大公子上去舞一段,保證南曲名角甘拜下風。」
這一句酒後戲言正戳中了謝如松的痛處。
加上他也有些醉意上頭,平日裡端方穩重的君子拔劍就和賓客互毆起來。
兩人打得滿身是傷。
最後是被家丁抬下去的。
一場壽宴鬧得不歡而散。
謝老爺本來在外就聽到些許風言風語,借著契機,請了宮中的御醫來瞧。
這一瞧才知,謝家長子的脈像如今與宮中去了勢的公公無異,此生都難以孕育子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