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湯

第3章

謝夫人和韓兆芸差點吐血。


 


謝老爺傷心了好幾日後,為謝二公子請來大儒授課,勒令他好生讀書。


 


明眼人都知,這是要著重培養次子了。


 


23


 


韓兆芸在主屋裡發瘋,杯盞花瓶砸得到處都是。


 


滾燙的茶水往小丫鬟的臉上潑,我上前擋了一下。


 


她更加惱怒,上來扯我的頭發,掐我的胳膊。


 


「小賤蹄子,都是你這個禍害。我有意抬舉你,讓你做夫君的房裡人,從那以後他就不行了,一定是你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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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瘋狂扭打,一下又一下,生疼。


 


秋菊瞧見了,趕忙上前抱住她,將我往外推。


 


「小姐仔細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從主屋出來的時候,我的嘴角破了,半邊臉腫了,頭發被扯下了一大把。


 


心中卻無比痛快。


 


24


 


「小姐何必難受,京中多的是無子過繼的人家。」


 


「老爺看重二公子又如何?姑爺已是官身,前途不可限量,府裡的掌家之權又在您手中,就算往後二公子娶了新婦,也越不過長嫂。」


 


秋菊勸說了半晌後,韓兆芸也冷靜了下來。


 


「你說得對,夫君的前程,我的掌家之權,一定要牢牢抓住。」


 


「至於孩子……」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以後給小叔說親的時候,挑個門第低些的,等她生下兒子……處理起來也方便。」


 


說完,她又掩面而泣:「就是可惜了我命裡的五個兒子啊……」


 


這一整日,她一邊打著算盤,一邊為她的五個兒子痛心疾首。


 


25


 


府中的陰霾沒有持續太久。


 


謝如松身體有缺陷,仕途卻有了起色。


 


今年的夏季多暴雨,秋收來臨時,江南發了水災。


 


皇帝委任臨江侯總領賑災。


 


而這位侯爺在關鍵時刻舉薦了謝如松做副手。


 


這樣的肥差,朝中官員人人趨之若鹜。


 


落到謝如松這樣剛剛入仕的年輕人頭上,實屬意外。


 


據知情人透露,是因謝家的婢女於臨江侯夫人有救命之恩,侯爺投桃報李。


 


韓兆芸如願地將我冒著生命危險救下的人,變成了她夫君仕途的助力。


 


謝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在家宴上當眾誇贊她。


 


「當初你留下那丫頭,我還不曾放在心上,沒想到真有這層用處。


 


「娶妻求賢,松兒有你,是他的福氣。」


 


在場的女眷們也都跟著贊她聰慧有遠見,是夫君的賢內助,京中貴女的榜樣。


 


她們其樂融融,探討著如何燃燒自己,為夫君照亮前路,又或者分食其他女子的血肉,為她們的夫君加餐。


 


酒宴之後,謝夫人也不忘善意地囑咐:


 


「說起來,那丫頭也算有功,回頭你賞她幾兩銀子,別讓人覺得我謝家苛待下人。」


 


她溫柔地稱是。


 


第二日就召了我過去。


 


「夫君此次升遷,也多虧了有你,我向來賞罰分明,所以——」


 


她頓了頓,笑意真切。


 


「為你指了一門好親事。」


 


26


 


這一次為我指的親,是莊子上的管事,鮑四,上個月剛喪了妻。


 


「你未曾開臉,算不得夫君的人,可到底曾經淪落於匪窩,名聲不好聽。那鮑四雖說年紀大了些,腿腳有些不便,但他是個老實人,不嫌棄你,已經很難得了。」


 


我抬頭看著她,嘴唇一張一合,字句誠懇,是真心實意為我著想。


 


她是真覺得這是對我的恩賜。


 


我嘆了口氣,還是如當日那般低頭。


 


「全憑小姐做主。」


 


走出屋子的時候,頭頂又飄起了雨。


 


今年的秋雨來得寒涼,院子裡滿地殘英,枯黃的草秆裡,停著將S未S的螞蚱。


 


27


 


定下親事後,按規矩,我可以休沐兩日。


 


去外院的路上,我見到了殷逸。


 


「聽說你要嫁人了?」


 


他落下的目光裡,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是你想嫁的人嗎?」


 


我點頭:「小姐賜婚,定是極好的。」


 


他眸光微動。


 


靜默了半晌,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奔霄生了隻小馬駒,表哥很喜歡。」


 


「恭喜。」


 


原本約定了給奔霄接生,後來奔霄跟著他外出當值。


 


再回來時,已經產下幼崽了。


 


到底是少了些緣分。


 


庭院裡起了風,吹得廊下風燈沙沙響。


 


準備離去時,那人忽而又開口。


 


「我答應了表哥,拿它換個人。」


 


隔著半樹槿花,他眉眼繾綣而真摯。


 


「你要是不願意,現在還來得及。」


 


奔霄是西域汗血馬,價值千金。


 


由它產出的馬駒更是可遇不可求。


 


他是下了血本的。


 


「換個人。」


 


「要過來。」


 


原以為世家子弟之間換個丫鬟就像換支雞鴨毫筆一樣。


 


在他這裡,我值一匹珍品馬駒。


 


或許,我該受寵若驚,自己的身價比雞鴨鵝毫更高呢。


 


就像韓兆芸得意於自己是高門主母,不是卑賤妾室一樣。


 


胸口有些發堵。


 


我以為可以尊重的,平視的,將我視作人的朋友。


 


友誼的小船翻了。


 


「不必了,殷公子。」


 


我仰面,迎上那人的目光,微笑。


 


「這樁婚事,我很滿意。」


 


28


 


未等到我出嫁的那日。


 


謝府就迎來了大理寺的清查。


 


謝如松涉嫌貪墨災銀,被革職查辦了。


 


官兵來抄家的時候,在府庫裡搜出了印有鑄印的官銀二百兩。


 


謝如松滿眼不可置信:「不可能,我明明……」


 


明明將貪墨的銀兩送入了地下錢莊,並沒有進府。


 


但是府庫中為何會有官銀。


 


管事小聲提了一句:


 


「那銀子好像是當初臨江侯府送給豬鬃姑娘的謝禮,是少夫人下令充入府庫的。」


 


侯夫人送的禮有足足一大匣子,銀子放在匣子的最下層。


 


韓兆芸怕我覬覦,直接讓人把整個匣子搬去了庫房,甚至都沒有細看。


 


卻不知,那是官員百姓都不得私用的官銀。


 


二百兩的數額不大,但私藏官銀是重罪。


 


再結合此次災銀丟失一案,這就是板上釘釘的贓物。


 


說起來,多虧了主母貪婪刻薄,這筆錢才能順利進謝家庫房。


 


謝如松暴跳如雷,揚手朝妻子就是一耳光。


 


「蠢婦誤我!」


 


韓兆芸被扇蒙了,爬過去抱住男人的大腿。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侯夫人賞賜一個丫頭會用官銀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從地上爬起朝我撲來,瘋狂捶打。


 


「都是你,要不是你救的人,又怎麼會惹出諸多事端……」


 


這一次,我沒有再忍,一腳將人踢了出去。


 


她摔了個狗啃泥:「你敢踢我……反了你了,小賤蹄子……」


 


她還要繼續撲,被趕來的官兵拿下了。


 


謝如松被架出去的時候,嘴裡還嚷嚷著:


 


「臨江侯害我,說好的二八分成,東窗事發推我做替罪羊……」


 


29


 


替罪是替不了的。


 


在他的攀咬下,臨江侯很快也下了獄。


 


這是當初我與侯夫人的約定。


 


她以答謝我的名義將贓銀送入謝府。


 


再以謝家為引子,拔出蘿卜帶出泥,送她的夫君一場牢獄之災。


 


至於臨江侯舉薦謝如松,本意是尋個斂財的棋子,關鍵時候用他頂罪。


 


所謂的報救命之恩,屬實是想多了。


 


正常人家的妻子,又怎會身懷六甲被山匪綁架數十日無人問津。


 


除非,有人不想她活著。


 


子系中山狼啊。


 


所以,我與侯夫人一拍即合。


 


她S她的夫君,我S我的主子。


 


現在,終於收網了。


 


30


 


抄家之後,謝府一片狼藉。


 


官兵走後,我在凌亂的庭院裡,見到了殷逸。


 


「謝家出事與你有關嗎?」


 


他神色凝重地朝我走來。


 


「殷公子說笑了,我一個丫頭哪來這樣的本事。」


 


行過禮,準備離去。


 


耳後響起那人的聲音。


 


「半年前,你與臨江侯夫人在悅來茶樓見面,相談半個時辰,三日後表哥就接了賑災的差事。」


 


我腳步頓住。


 


身體猛地一僵。


 


心髒快跳出胸腔。


 


他繞回我跟前,眸光落下。


 


「臉色這樣蒼白,看來是真的了。」


 


我閉目,深深地嘆氣。


 


「所以呢,殷公子要處置我,為謝家報仇嗎?」


 


掙扎了這麼久,還是逃不過命運嗎?


 


S就S吧,不知能不能回去。


 


他走近了幾步,我頭頂籠下暗影。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


 


我睜開眼,認真地看著他。


 


「因為我是個人。我、秋菊、雞毫、鴨毫,與你,與你的表兄、表嫂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們的性命不比你們低賤,你們的性命也不比我們高貴,你的表兄貪圖肉體的歡愉睡丫鬟,他該S。你的表嫂拿丫鬟討好夫君,又給丫鬟灌水銀湯,她也該S,他們夫妻為自己的私欲踐踏旁人的生命和尊嚴,他們都該S。」


 


我說完了。


 


四下寂然。


 


庭院裡靜得可怕。


 


風窸窸窣窣地卷起一樹枯葉,滿地凌亂。


 


他沉默許久,神色復雜。


 


「我說過,你若在這裡過得不好,我可以……」


 


「要過去是嗎?」


 


我嗤笑:「今日要過去,明日要過來,就像我的名字一樣,一個可以隨意討要的玩意兒。」


 


「我從未這樣想。」


 


不重要了。


 


或許他與謝如松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親和的,溫柔的,甚至,還有幾分尊重的錯覺。


 


我若在他身邊,必然不會受到脅迫,也不會被灌水銀。


 


他會待我很好,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水到渠成。


 


可就是這樣,才最是可怕。


 


我會迷失、沉淪、麻木,慢慢地,忘記來處,忘記歸路。


 


忘記我曾經是個長在紅旗下的青年,我有光明燦爛的前程,我本該生出羽翼騰雲萬裡。


 


我會像韓兆芸一樣,得意於自己是被愛的,被敬重的,是可以借著夫君的愛重凌駕於其他女子之上的。


 


可我本不該是這樣。


 


世間女子也不該是這樣的。


 


那日最後,他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會為難你。保重。」


 


31


 


詔獄裡,謝如松癱在地上,蓬頭垢面,滿身頹喪。


 


全然沒了當初君子如玉的樣子。


 


韓兆芸靠在陰暗潮湿的牆垣上,臉腫了,脖頸上好幾道掐痕,看來沒少挨打。


 


「豬鬃?」她見是我,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我提著一方食盒,步下臺階。


 


「來看看我的勞動成果,不枉我謀劃了這麼久。


 


「說起來,要不是你非要佔了我對侯夫人的救命之恩為你的好夫君所用,我還愁沒機會送你們下地獄呢。」


 


「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她從草堆裡爬起來,難以置信。


 


「我說呢,自從提拔你做通房,一直就諸事不順,我還以為你八字克了夫君,原來真的是你。


 


「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害我?」她歇斯底裡地嚷嚷。


 


我打開食盒,裡面是兩碗避子湯。


 


「日常灌水銀,也叫不薄嗎?」


 


「你在胡說什麼?」


 


我平靜無波地看著她。


 


「二十一世紀都沒有 100% 避孕的藥物, 古代的避子湯裡都是水銀,長期攝入會中毒, 你不知道嗎?」


 


她瞠目:「你也是穿越來的?」


 


我沒有回答。


 


將湯藥放在地上。


 


片刻,頭頂又響起她尖刻的聲音。


 


「那又怎麼樣?幾個通房而已, 放現代她們就是小三,人人喊打。」


 


她義正詞嚴,絲毫不覺有錯。


 


我感到荒謬。


 


怎麼會有人將封建時承受性剝削的女性奴隸與後世的「小三」聯系在一起的。


 


我笑:「按後世先來後到的規矩,他在你之前就有五個通房了,你是後來者, 你才是小三,啊不對, 你是小六。」


 


被質疑大房的地位,她氣急敗壞:「這裡是古代啊, 你得按古代的規矩來。」


 


「可你是古人嗎?你出生在法治社會, 九年義務教育沒教過你S人犯法嗎?戴著紅領巾長大的人,腦子裡纏滿了裹腳布, 跟你同鄉我都嫌丟人。」


 


她依舊不以為意:「我是正室主母,自然要為大局考慮,夫君身邊不能沒人伺候, 我命中多子, 也不想有庶子來礙眼, 不讓通房誕下子嗣有什麼不對?」


 


無可救藥。


 


我打開了食盒的第二層。


 


裡面是一瓶透明的液體。


 


學名雌性荷爾蒙,是從懷孕的母馬尿液中分離的。


 


這個時代並沒有所謂的避子藥。


 


「我這」「所以我解決了你夫君,讓他變成了姐妹。你再也不必擔心通房生孩子了。」


 


她驚愕地瞪眼:「你說什麼?」


 


我挑眉,微笑。


 


「後世針對性犯罪者有一種刑罰,叫化學閹割,恭喜你夫君,成為我操刀的第一個實驗對象, 很成功。」


 


如果我能穿回去, 大概能發表一篇 SCI。


 


良久的寂靜。


 


眼前人的臉色慢慢漲紅,變綠, 又變黑,像張五色譜。


 


震驚,惱怒, 咬牙切齒。


 


最後, 嘶吼——「豬鬃, 你不得好S!」


 


走出天牢的時候,我還能聽到她痛心疾首的哭聲,比S了爹娘還難受。


 


32


 


謝家被判了舉家流放。


 


依著律例,奴僕由官府重新發配去處,也允許自贖。


 


我用盧夫人給的銀子, 為自己和秋菊贖了身。


 


此後, 行醫為生。


 


後來,聽聞謝如松因記恨妻子害他落魄,日日毆打她。


 


韓兆芸不堪忍受, 逃走嫁給了一個瘸腿的鳏夫。


 


而那位鳏夫,恰好是謝家曾經的莊園管事,鮑四。


 


他們婚後也算恩愛,生了五個兒子, 最後一胎難產而S。


 


這一日,正好是除夕。


 


我在爆竹聲中點燃長明燈,祝願天上的雞毫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