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

第2章

老板冷哼一聲,讓他去領罰。


又看我幾眼:「十三,跟個搓衣板似的,能陪啥啊?」


 


「他媽的。」他牙疼道,「徐砚周,人是你領回來的,你趕緊給我整走。真晦氣,本來虧錢就煩,還讓個雞給老子擺了一道!」


 


他嘴裡不住地咒罵,既是不屑,又是高高在上。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媽。


 


可我裝作不知道。


 


低著頭,任由那聲音貫穿我的心肺。


 


7


 


於是,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徐砚周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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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天池的門,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我伸了伸手,想說,我想回出租屋。


 


想了想,又將手放了回去。


 


因為徐砚周帶我出來的時候,正巧撞上了房東大媽。


 


她見我被高個兒拎著後脖領「請」了出來,臉上是止不住的喜悅:「可算是撵出去了,賠錢S了!」


 


而且,剛才天池的老板還跟徐砚周交代,還是得讓我給我媽還賬。


 


兩大條件相重疊。


 


似無意,又極其刻意。


 


因而我清楚地記得。


 


那天屬於十月份的秋風有些微涼。


 


我在徐砚周的面前低著頭,無意識把玩著自己的手。


 


而他頭疼地合了合眼。


 


再睜開時,些許清明地對我說:「走吧,林瑤。


 


「跟我……回家。」


 


8


 


回家。


 


我喜歡這個詞。


 


就像我喜歡徐砚周這個同樣不大,隻能擺下兩張單人床的房子。


 


他將臥室讓給了我。


 


自己在客廳裡支起了一架行軍床。


 


那床看起來很不結實。


 


徐砚周每次起上起下,我都能在臥室裡聽見彈簧生鏽的動靜。


 


卻讓我莫名覺得安心。


 


徐砚周按照老板的意思將我安排進了天池當雜工。


 


沒什麼大用。


 


洗碗,擦地,端盤子。


 


就連搬箱酒,都得徐砚周和高個兒搭把手幫忙。


 


哦,對,高個兒名叫孫斌。


 


來了天池後我才知道,其實他根本沒有那麼兇神惡煞。


 


他跟我說,那些其實都是他裝的。


 


他今年也不過十九歲,從高中輟學後就出來打工。


 


「妹妹,你也別怪哥,隻是這要債,不唬人點,根本要不回來!


 


「你看周哥,他那張臉,要是不兇,哪能鎮得住場子啊。」


 


孫斌說得一臉的社會復雜。


 


我聞言,和他一起看向前廳正在與人交談的徐砚周。


 


他一身天池通用的制服,明明不合身,卻被他穿出了別樣的味道。


 


隻是神色恹恹,眼神疏離,看起來讓人無法接近。


 


但對於孫斌的說法,我卻是表示贊同的。


 


因為這些日子裡和徐砚周接觸下來。


 


我發現他在非工作狀態時,整個人也是更偏向沉靜與親和。


 


話少,細心,與鄰家哥哥無異。


 


甚至格外喜歡發呆。


 


沒有排班的時候,他會經常坐在窗戶前的椅子裡,望著外面,一看就是一整天。


 


然後在快要到飯點的時候,回過神來,輕聲地問我想吃什麼。


 


徐砚周做的飯很好吃。


 


好吃到在我第 n 次自告奮勇掌廚,他拿著筷子夾了一口後,有些委婉地問我:「你媽媽之前——」


 


話說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停了口。


 


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了那個詞。


 


我知道自己對於徐砚周來說是個累贅。


 


所以我低下頭,看著地板。


 


想了想,還是緩緩抬手對他比畫道:【對不起。】


 


徐砚周沒再說什麼。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拿起了筷子,繼續問我:「明天想吃什麼?」


 


9


 


明明我不會說話。


 


明明我手語比畫得並不是那麼清楚。


 


可徐砚周,似乎永遠都能懂得我想要表達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埋頭巴拉著飯,比畫道:【徐砚周還是挺溫柔的。】


 


孫斌瞪大眼珠子盯著我:「誰?你說誰溫柔?周哥?」


 


其實也不怪孫斌這麼震驚。


 


因為徐砚周在外,實在是氣場攝人。


 


能動手,就從來不多說一句廢話。


 


我見過幾次他處理來鬧事的人。


 


下手狠厲,毫不留情。


 


我拖過事後血流成河的地,也處理過被一棍子打碎的玻璃。


 


但在不知情的人壞笑著問我「這誰家的小姑娘,知道這天池是幹什麼的嗎,就敢來這兒玩」的時候。


 


也是徐砚周擒住那人伸過來的手,半抬眼皮地警告他:「兄弟,看清楚了,這是我妹妹。」


 


妹妹。


 


我聽過無數人叫過我妹妹。


 


正常的,調侃的,戲謔的。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沒有徐砚周這輕飄飄的一句,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鼻尖發酸。


 


像是無家可歸的人,某一天,發現了一個避雨的橋洞,讓本就不幹淨的衣服可以不會再被淋湿而已。


 


也僅此而已。


 


之前孫斌就告訴我,想要在這天池裡幹活,就要懂得低頭繞路。


 


「林瑤,別看你歲數小,可這兒有些客人,偏偏就喜歡歲數小的。


 


「你啊,你就慶幸咱們周哥沒那興趣愛好,是這天池裡唯一的正常人吧。」


 


孫斌說這話時還嘆了一口氣。


 


當時我沒太明白其中的含義。


 


後來,在看見這如臨深淵的酒肉池林與金錢交易中,也就懂了他的那聲嘆息。


 


也同樣明白了,我能在天池裡安安穩穩地幹活,不過是沾了徐砚周的保護。


 


我本是一個給他平添的「麻煩」。


 


卻在這燈光永不明晝的天池,被他劃入到了家人的範疇。


 


10


 


徐砚周說,他看見我,像是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在天池裡,所有人都很怕徐砚周。


 


雖然他的年齡不大,工作的時間也不長。


 


孫斌告訴我:「這是因為光腳的怕不要命的。」


 


而徐砚周,就是那個不要命的。


 


天池裡的人經常唏噓他像是有外掛一樣。


 


無論是幫老板「處理」事還是看場子,他們從來沒見過徐砚周喊過累,訴過苦。


 


自我來天池之後,徐砚周一直很忙。


 


不是在帶班,就是在看場子。


 


加上別人對他的那些評價。


 


我以為他一直如此。


 


直到前幾日我夜裡起夜。


 


發現他獨自坐在那張單人行軍床前,用碘伏棉籤試圖給自己的後背上藥。


 


透過窗外照進來的月色餘光,我看見他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傷痕。


 


徐砚周不肯告訴我這些傷的來歷,說這就是日常的磕碰。


 


後來還是我去問了孫斌,他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才斟酌著開口:「其實周哥沒必要這麼努力的,他家裡人都沒了。


 


「隻是你跟他小時候太像,他才跟老板請求多接些活,想多掙點錢。」


 


孫斌說,徐砚周他媽在他小的時候就跟人跑了。


 


他爸因為扛不住精神壓力,人瘋了,沒幾年就沒了。


 


我有些唏噓。


 


但,仍舊不解:【那他多掙錢要做什麼?】


 


孫斌沒有回答我。


 


因為第二天,徐砚周忽然對我說:「明天,你不用來天池幹活了。」


 


我嚇了一跳。


 


以為是我端盤子端得不好,他又要賣我。


 


急得差點哭了出來。


 


徐砚周沒想到我的情緒說來就來,給他看得一愣。


 


失笑道:「你想什麼呢,不是賣你,是讓你回去上學。」


 


這回愣住的人換成了我。


 


這段日子裡發生的事情太多。


 


多到我都快忘了,我不過十來歲,還是個學生。


 


總覺得自己在這匆匆而過的日子裡,被逼迫著長一點,多長一點,長到能夠替自己承擔所有的那一天。


 


可還未等我開始成長,徐砚周卻忽然站在了我的身前。


 


告訴我:「你還是個孩子,你該回去上學了。」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強撐起來的一切,都變得無比的脆弱。


 


我問他:【那我媽欠下的那筆債怎麼辦?】


 


徐砚周笑了笑:「我跟老板打過招呼了,我先替你還,等你有能力的時候,再把這筆錢還給我吧。」


 


他說得很輕松。


 


輕松到甚至接過我手中的果盤,幫我送進了包間。


 


我突然間就明白了,他每晚帶回的一身傷與孫斌沒有給我的回答。


 


我媽欠下的債不少,不然,天池老板也不會為此抓著她不放。


 


於是當天晚上。


 


等到徐砚周下班回來。


 


我再度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幫他上好了藥,然後將早就寫好的欠條交給他。


 


欠條上有所有我想說的話,所以我並沒有比畫。


 


而徐砚周隻是看了一眼,便仔細地收了起來。


 


他揉了揉我的頭,讓我別想太多,容易長不高。


 


「明天我還有事,不能去接你,記得早點回家。」


 


家。


 


他說,家。


 


【嗯。】我鄭重點頭。


 


嘴角是壓不住的笑,舉起手:【我可以自己回家!】


 


11


 


我回學校上起了學。


 


而徐砚周,就這樣,成了我的哥哥。


 


我每天上學,回家,吃飯,寫作業。


 


一切似乎與以前沒什麼區別。


 


唯一不同的是,我也是有人來給我開家長會的人了。


 


當老師問起時,我甚至還可以挽著徐砚周的胳膊對她介紹:【老師,這是我的哥哥,徐砚周!】


 


我更喜歡的是,老師還會因為我成績的問題找我的家長!


 


每當這個時候,在外無數人懼怕的徐砚周就會像個大學生一樣乖乖地聽老師對他的叮囑。


 


讓他平時多留心我的學習,說我最近的成績有些下降。


 


然後回到家,徐砚周就會在晚飯上撤掉一個雞腿,蹙眉裝嚴厲,幹巴巴道:「上學的孩子該吃飯,但成績不好的小孩沒肉吃。」


 


我看著面前已經被我啃了四五個的雞骨頭,表面陷入了沉思,其實心裡都快美出花了。


 


一夕之間,我成了有家的人了。


 


可是有家了,不代表有些事就會變。


 


比如欺負。


 


比如,依舊被一群無聊的人堵在廁所間,用涼水灌透了衣服。


 


起哄著笑我:「啞巴。」


 


「喲,聽說啞巴有個哥哥了。」


 


「叫你哥也來跟我們玩玩啊!」


 


12


 


其實,我當時心裡的確冒出過這個想法。


 


「真叫我哥來,怕不會嚇S你們!」


 


可回到家,看見徐砚周疲憊地睡在那張單人床上時,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和那些人也沒什麼分別。


 


從前,我特別羨慕那些人,總是說自己認識某某,見過某某某,是某某某的朋友、妹妹,或是其他什麼。


 


哪怕我清楚,他們口中的人,也不過就是些混混。


 


就像我見到徐砚周的第一眼,也認為他是混混一樣。


 


我羨慕他們因此不會被欺負,可以暢快地笑,肆意地談。


 


準確來說,羨慕來自我們這個年齡中二的裝逼爽感。


 


可我又清楚徐砚周和他們不一樣。


 


他不是為了裝腔作勢,也不是為了爭鋒好鬥。


 


他單純地為了生活。


 


雖然我明白這個道理。


 


但當徐砚周醒來,看見渾身湿漉漉的我並沒有任何表態。


 


而是讓我換身衣服出來吃飯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我以為他會問我,哪怕是一句「怎麼了」。


 


可徐砚周沒有。


 


整個晚飯我們都吃得很安靜。


 


直到吃完,他才放下筷子,看著我平靜說:「瑤瑤,哥哥可以幫你,也可以一直幫你。」


 


「所以……」他拿起一根筷子,擺在了兩個杯子中間,「這個選擇的決定權在你手裡。」


 


「是要哥哥一直保護著你,還是……」他動了動手,筷子得了他的寸勁,推著杯子從桌邊掉下,碎了一地,「成為你自己。」


 


我看著地上七零八碎的玻璃杯,沒有吭聲。


 


忍著淚,扒拉著飯。


 


晚上,徐砚周敲開了我的房門,給我膝蓋上的傷上好了藥,又給我遞過來一根雪糕。


 


揉了揉我的腦袋就離開了。


 


第二天,我又被十幾個人圍著堵在了廁所裡。


 


我看著領頭的女生浮誇又譏諷的笑。


 


捏著衣角的手攢住又松開。


 


腦海中想著曾經看見過的徐砚周的樣子。


 


隨手拿過角落裡的拖布杆子,狠狠地照著她的頭就劈了過去。


 


十幾個人裡,我隻揪著那一個人打。


 


十八般武藝全上,咬S她不放。


 


或許是沉默中爆發,其他人一開始還幫忙上手,後來被我雙目充血,玩命的樣子嚇怕了。


 


紛紛磕磕巴巴地喊著我的名字,四散尖叫逃跑著去叫老師。


 


我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看著地上已經暈過去的領頭女生,呸了一口血。


 


自此一戰成名。


 


光腳的怕不要命的。


 


我不知道徐砚周是如何給我善後的。


 


我隻知道,從這天起,學校裡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我開心壞了。


 


腫著一張臉回去跟徐砚周分享。


 


沒想到他卻面色不太好地給我上了藥。


 


不悅地說一句:「瑤瑤,我有些後悔了。


 


「護著你一輩子,也沒有什麼不好。」


 


13


 


可我不後悔。


 


我要成為隨時隨地救自己一把的人。


 


在愛與意志的每一個行動中,我們都既塑造著我們的生活世界,又塑造著我們自己。


 


於是在那個溫暖的夏日午後,時間似乎變得慢了下來,仿佛每一秒鍾都被拉得很長。


 


我和徐砚周一直過得很好很好。


 


這期間他帶我去看了我的嗓子。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不是治不好,是我媽根本不想治。


 


而徐砚周給我花了許多錢,我又欠了他許多錢。


 


漸漸地,我也可以說些簡短的句子。


 


雖然徐砚周總是會回來得很晚,雖然他總是會帶著傷。


 


雖然我早已記不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回家得越來越晚,身上的傷也越來越重。


 


我知道他最近在忙於一件事,也知道這是他不願與我說的秘密。


 


直到我十五歲的那年。


 


暴雨傾盆。


 


徐砚周臉色慘白地捂著腹部推開了家門。


 


14


 


我至今仍舊記得,我當時被折磨得很慘。


 


我將徐砚周藏了起來,就在我跪著的地板下的夾層。


 


那天一群黑西裝的人闖進了我們的家,逼問我徐砚周的下落。


 


讓我想起了當年,我被問我媽在哪兒的日子。


 


我說我不知道,他們當然不會信。


 


各種手段齊來。


 


為了不讓我叫出聲,他們甚至打算割了我的舌頭。


 


幸好,我從小就善於隱忍。


 


不能說話的日子我都過了,更何況這僅持續了三個小時的折磨。


 


我慶幸的是,還好我在藏徐砚周的時候,從外面將夾層鎖S。


 


因為這樣,就算我忍不住痛喊出聲,他也無法從裡面出來。


 


徐砚周一向冷靜,明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