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春來

第1章

我看見孟春來穿著一身鮮紅的連衣裙,站在教學樓頂樓。


 


大風吹過,無形的手捧起她枯黃稀疏的頭發。


 


她臉上帶著我從沒見過的豁然的笑,她的一隻腳伸出了護欄。


 


那一瞬間我的胸腔裡崩裂出千萬隻想要掙脫囚籠的鳥。


 


“孟春來!”


 


我朝她大喊:“跳下去!你跳下去啊!”


 


“你就快要自由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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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生日那天,我的物理試卷被班主任捻在兩指間,轉著圈兒給全班展示。


 


血淋淋的8分在眾人嘲弄蔑視的目光中越發鮮豔,我悄悄漲紅了腦門和後脖頸。


 


“有些人,飯喂到嘴邊都不知道怎麼吃,她明明可以抓阄做對至少十分的選擇題。”


 


他的語氣難以置信裡透出惡意滿滿的輕蔑。


 


“我在桌子上栓條狗,狗爪子印到答題卡上,估計都不止八分吧!”


 


我在哄堂大笑中,雙手緩緩縮進校服袖子,然後將半顆腦袋都埋進校服裡,恨不得自己是個透明人。


 


在眾多不善的餘光打量中,我發覺孟春來在看我。


 


她坐在教室靠左邊的最後一排,擱垃圾桶和衛生工具前面的那個座位,朝著我露出一個安慰的笑。


 


我難為情地衝她咧咧嘴。


 


“我是不是特別笨啊……”我無聲地和她比著口型。


 


可孟春來搖搖頭,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拿起讓我看:


 


“你很聰明,你的語文考了全年級第一!!!”


 


班主任公開展示我的試卷還不夠,還要將考試成績低於10分的人請到講臺上一個一個板子伺候。


 


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針對,全班隻有我和孟春來低於10分。


 


我被點名,硬著頭皮往講臺上走,底下的人不停地起著哄。


 


孟春來朝我走過來,我倆胳膊挨著胳膊,一個左手生疼,一個右手燒紅。


 


班主任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和孟春來默默地在背後握住彼此挨了打的那隻手。


 


我們的掌心都很燙。


 


她眯著眼睛笑,朝我低聲說:“小冬,生日快樂啊!”


 


2


 


孟春來在我的生命裡已經鮮活地走過了許多年。


 


我們考入同一所初中和高中,住在同一個院子,時常穿同一件毛衣。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無話不談。


 


我拉著她往家裡跑,進了院子,看見正在洗衣服的姥姥。


 


“皮猴子又去哪裡野!”


 


老太太丟下手裡的湿衣服,朝我倆臉上彈水珠。


 


我倆淋了一臉帶著洗衣液香味的水滴,笑得很歡實。


 


“姥,偷偷告訴你,小冬今天挨了老師一板子!”


 


孟春來平日是個沉默內斂的女孩,可她在我和姥姥面前總是一副嬌嗔的小姑娘模樣。


 


聽她告我的狀,我不滿地龇龇牙:“切,你不也挨了板子嗎?我倆彼此彼此,扯平了!”


 


姥姥剜我一眼,“豬一樣的腦子,高中了還被老師打,羞人!”


 


“我就說吧,小冬果然比不得我家小春,我家小春多聰明的姑娘,初中高中都是年級第一,考大學的時候隨便一考就是全校的第一名……”


 


話音落下,我和孟春來的笑聲戛然而止。


 


姥姥的眼神不太清明,我倆都知道,她透過我想要看到的人究竟是誰。


 


姥姥已經神智不清許多年了,她口中的“小春”,是我消失了很多年的媽媽。


 


3


 


我們坐在我的床上分食了一個小小的蛋糕,小到沒有地方可以寫得下“生日快樂”四個字。


 


但孟春來給我唱了四遍生日快樂歌。


 


“你想她嗎?”


 


孟春來躺在我的左邊,側著身子,靜靜地望著我。


 


我平躺在床上,透過窗子看外面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有時候想,但有時候一點兒都不想。”


 


“媽媽”兩個字在我十八年的人生裡,時而寶貴的好像抓不住的流星。


 


但更多時候,那隻是兩片嘴唇的輕輕觸碰,一張,一合,然後便是久久的沉默。


 


“可我很想媽媽。”


 


孟春來學著我的樣子看向窗外,“媽媽……多溫暖啊,隻要一叫這兩個字,我就喉嚨裡甜甜的,痒痒的,心裡也跟著發燙……”


 


我心頭突然萌生出三分澀意。


 


因為我見過孟春來喊媽媽時候的模樣。


 


當她被學校裡那些混蛋們圍在廁所最裡面的隔間時,當她的臉上被那些人惡意地撒上尿液和煙灰時,她口中喊著的,就是“媽媽”兩個字。


 


她一邊喊,拳頭和巴掌落在她的頭頂、脖子、胸部、下體,她的口中吐出鮮血,淚漬混著紅色的液體,狼狽又不堪。


 


我在一旁束手無策,隻敢握緊拳頭狠咬住唇。


 


那個時候,我也會覺得喉嚨又甜又痒,因為那是嘴唇的血流進了嗓子。


 


於是我轉身,緊緊抱住她瘦弱幹柴的身體。


 


4


 


在這個世界上,我第一恨怎麼學都學不會的物理,第二恨丟下我轉頭離開的媽媽。


 


第三恨欺負孟春來的人。


 


“小賤人,穿成這樣,想要勾引誰?”


 


以顧欣為首的惡人幫,將孟春來堵在教學樓背後的小樹林裡。


 


顧欣一臉清純的妝,做的事卻和清純沾不到一點兒邊。


 


她掀開孟春來夏季校服的領口,扯出她白色的內衣肩帶。


 


“哈哈哈哈,快看快看,這小賤人還穿白的?裝什麼純啊裝給誰看?!”


 


孟春來用了全身力氣掙脫開顧欣的鉗制,卻在下一秒被另外幾個女生架起肩膀。


 


顧欣打開手機攝像頭,一個點頭示意,幾個跟班便走上前,上手將孟春來的校服從頭拽下。


 


“臥槽,快看36D!”


 


“媽的愣著幹嘛,快點兒拍啊!”


 


“注意著點別拍臉,鏡頭拉近!”


 


孟春來的皮膚是不健康的慘白,那些女生肆意地在她裸露的身體上施加心底的陰暗,不一會兒,那塊原本無暇的畫布被她們用手用煙頭用唾液染髒。


 


手機鏡頭沒有拍到的地方,孟春來的臉平靜無波,S寂的像深湖。


 


顧欣從始至終沒有動手,她隻是任由跟班們快意施暴,自己卻凝視孟春來的臉,看她一動不動。


 


直到女生們沒了力氣,她才走上前,用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掐住孟春來的脖子。


 


“你為什麼不哭?”


 


孟春來被她掐得臉色從白漲成不自然的紅,卻依舊與她視線直直地相觸。


 


我看見顧欣被孟春來泛著寒光的眼一刺,莫名地身體往後仰。


 


“你哭!你哭啊!你他媽的給我哭!”


 


所有人都被顧欣的癲狂嚇到了。


 


“欣姐松手!再掐人就被你掐S了!松手松手啊!快來兩個人拉欣姐!!!”


 


5


 


我記得我問過孟春來,她為什麼不哭。


 


孟春來一聽我的話就笑了,她一笑,眼尾會生出幾條彎彎的紋路,那讓她看起來像一隻曬足了太陽的小貓。


 


“小冬,”她喚我名字,“不要讓壞人得逞,不要讓他們知道你很疼,蔑視他們,嘲諷他們,讓他們害怕你。”


 


可我不行,我做不到孟春來那般堅強。


 


我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她被顧欣一群人欺負,眼淚一個勁兒地淌,淌得比孟春來流出的血都多。


 


顧欣一身低氣壓地走開,臨出小巷時,歪頭吐了口痰,正好吐在我腳邊。


 


不知為何,我站在她面前,她卻高傲地忽視了我。


 


這樣也好,我暗自松了口氣,因為我絕對做不到像孟春來那樣無視她。


 


“孟春來!”


 


她奄奄一息,半躺在牆角。


 


脖頸處被鋒利的指甲刮傷結痂,內衣半解,幹淨的校服散落在遠處,被踩了好幾腳。


 


我抱著她,終於卸下所有的委屈和恐懼,大哭起來,哭到聲嘶力竭,再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


 


而孟春來隻是靜靜地躲在我的懷裡,汲取我給她的一絲絲溫暖。


 


“小冬,你不要哭,我還好。”


 


這是孟春來披上我的校服外套後,笑著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6


 


我曾深深地疑惑過,被傷害的人為什麼是孟春來。


 


是因為她是個孤兒嗎?因為是個孤兒,無處伸冤,無人可依,所以人們可以在她身上毫無顧忌地發泄偏執和怒火。


 


還是因為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毫無攻擊力的漂亮,隻要是個人看見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在這抹純淨無暇的美麗上留下自己的一道痕跡。


 


她孤獨又沉默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茕茕孑立。


 


可難道這樣,她就要承受比別人更多的惡意嗎?


 


顧欣不是第一個朝她揮來魔掌的人了。


 


她在一個平常的早上插班過來,靠著父親是本市知名企業家的身份,一來學校,就坐實她大姐大的位子。


 


顧欣本人和她的外表截然不同,她清湯寡水的小白花臉皮下,是一隻張牙舞爪的惡魔。


 


她在一次考試中將紙條丟在孟春來的桌上,苦等半小時卻沒有收到答復。


 


自此之後,孟春來的校園生活裡就出現了一個名為“顧欣”的厲鬼。


 


她扔掉孟春來所有的物品,把她的書包剪爛,在許多人面前造她的黃謠,甚至教唆班主任,妄圖取消她的貧困生補助。


 


我從沒見過顧欣這樣劣質的人,她是個天生的壞種,喜歡看人恐懼害怕的神情,以捉弄折磨他人為樂。


 


可孟春來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總讓她吃癟的人。


 


孟春來在硬生生挨了顧欣二十七個巴掌後,沒有流一滴眼淚,她甚至連一聲疼都沒有叫出來。


 


顧欣在那一場單方面的施暴裡尖聲大叫,她對孟春來拳打腳踢,拿打火機燒她的發尾。


 


“你哭!你給我哭!”


 


“你為什麼不叫!你叫啊!”


 


可孟春來就不,她甚至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那笑讓顧欣顫抖,心頭升起詭譎的懼意。


 


7


 


孟春來每次挨了打,我就帶她回我的家,她不敢讓我姥姥看見臉上的傷痕,便用大大的口罩遮住臉。


 


夜晚我倆躺在一張床上,我緊緊依偎著她。


 


“小冬,色厲內荏的人最怕有人瞧不起她。”


 


她絲毫沒有被人暴力對待之後的恍惚和畏懼,反倒兩隻眼睛亮亮的,閃著寒光。


 


“沒什麼可怕的,我不哭,你也不能哭。哭給壞人看的人最沒出息了。”


 


我心生疼惜,又心生羨慕。


 


我從小就是個哭包,指甲剪的太禿了會哭,不小心梳掉幾根頭發會哭。


 


媽媽走的時候也哭。


 


姥姥總說我“沒有和小春半點相像”。


 


媽媽是一個風一樣的女人,她的眼睛也和孟春來的一樣,總發著光,永遠望向遠方。


 


隻是不知為何,她離開的那天,我看見她的眼睛,那裡頭黯淡無波,沒有一絲生氣。


 


“小冬,媽媽要走了。”


 


“媽媽要去哪裡?”


 


“媽媽要去一個春天特別特別長的地方。”


 


“春天特別長的地方是哪裡?”


 


“等小冬長大就知道了。”


 


“我要和媽媽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