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可以哦，小冬現在還很小，還有很長的人生要去體驗。”

記得媽媽走後，我哭了很久，哭到姥姥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抱起我，然後我倆一起哭。

 

哭著哭著，姥姥的腦子也不好用了，她開始看著我的臉叫“小春”，我懵懵懂懂地明白她叫的是媽媽。

 

從此之後我養成了用“小春”“小冬”兩個身體和奶奶交流生活，她喊“小春”時，我換上灑脫的媽媽的聲音，叫“小冬”時，我才能是膽小的我。

 

“可……”

 

此刻膽小的我心疼地看著孟春來傷痕累累的身體，“可是我難受……”

 

孟春來摸摸我的頭發，她的五指長長的，手掌溫熱。

 

“小冬不難受，我不疼。”

 

她的聲音和體溫，都像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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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可就在安慰完我之後的第二天，孟春來被救護車拉出了學校。

 

我S命地追在救護車後頭，喊她的名字，用盡全身力氣奔跑。

 

我心頭不安，不知道我是不是會永遠失去孟春來。

 

她在晚自習下課的間隙來到教學樓裡的女廁。

 

她知道顧欣會伺機報復，聰明地沒有選擇教學樓外的廁所，而是去了老師們用的廁所。

 

可顧欣的眼線遍布整個校園，她在一隻腳踏進去的頃刻間，被朝頭淋下的衝洗了拖把的水澆湿全身。

 

廁所門朝外鎖上，燈突然關閉，一隻手抡起棍子朝她襲來。

 

孟春來被棍子抽到頭頂，等到鮮血順著地板流出門縫，才被值班的老師發現。

 

我看著救護車向遠處疾馳而去，內心悵然若失，似乎有什麼將要離我遠去。

 

而這場惡劣的校園暴力事件，直到孟春來病愈歸校，都沒有得到解決。

 

施暴者們和校方虛與委蛇，班主任斜睨孟春來因為縫了針而被剃掉的頭發，好半晌，說出一句：

 

“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有沒有想過，這其中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我就站在孟春來旁邊，聽見這句荒唐的話，猛地掐住了她的掌心。

 

“老師，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孟春來挺起胸膛，平視班主任的眼睛，“老師，你告訴我，我有什麼原因？”

 

9

 

我在孟春來的身上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美麗對一個女孩來說，有時候是一種錯誤。

 

顧欣她們因為孟春來長得漂亮而心生邪念，用盡一切辦法想要毀掉她。

 

而這些十來歲的女孩們，也最懂怎麼傷害他人，痛感最重。

 

她們將自己男朋友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趁著下課發到每個教室的課桌上，讓所有人看到，她們的男朋友用怎樣的汙言穢語下流地談論孟春來，而孟春來分明連這些男生的臉都沒有見過。

 

無數偷拍孟春來的照片在校園貼吧和QQ微信群裡大肆傳播。

 

人們議論著她的家世背景，長相身材。

 

“快看，那就是三班那個胸特別大的騷女……”

 

“是不是發到教室A4紙上討論的那個？！”

 

“據說她勾引顧欣的男朋友！”

 

“哇去這麼勁爆？不是說她是個貧困生嗎？還有這本事！”

 

“哎呀我也是聽說啦，顧欣上次不還在女廁教訓過她嗎？我給你說有些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她沒幹齷齪事哪會有人收拾她……”

 

流言蜚語發酵的速度遠遠超過心靈的自愈。

 

孟春來在一個晚自習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

 

“說說吧，最近學校裡傳了你好多負面的流言。”

 

班主任坐在電腦桌前，屏幕裡放著無聊的遊戲視頻，他的臉一會兒衝著屏幕，一會兒逡巡在孟春來的臉上。

 

“和我無關。”

 

班主任按下暫停鍵，身體一歪。

 

“和你無關？我怎麼不信你這話？”

 

孟春來的背脊永遠挺直，她高貴美麗，是一隻不容玷汙的天鵝。

 

“老師，”她鎮定自若，“我沒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我問心無愧。我想你更應該找的是傳播那些流言的人，而不是我。”

 

我躲在辦公室的窗下，無比敬佩這樣的孟春來。

 

是她讓我看見一個女孩的勇敢和堅韌，她是我永遠仰望的那個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人，卻被班主任牢牢地攥住手腕。

 

我一時間怔在窗角。

 

“我知道你無父無母，學校花著大價錢供你讀書……”

 

班主任那張油膩的臉慢慢放大，“我想你應該也不想被學校退學吧？”

 

“本來這事兒鬧得這麼大，校方就想著找你談話，是我這個當老師的替你說情，幫你扛了。”

 

我看見孟春來罕見地愣在原地。

 

“所以，你知道的，”班主任摸了一把她的頭發，“你很聰明，我說的對吧？”

 

10

 

我瘋了一般地逃出學校，回到家，用了兩床被子裹住自己的身體。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做噩夢，夢裡有一隻龐大的野獸將我撲倒在地，我的皮肉被它鋒利的牙齒一片一片撕咬下，它用舌頭舔舐我的頭發，用嘴唇吮吸我的血液。

 

等從噩夢中驚醒，我才想起孟春來。

 

我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友人，我唯一的心靈寄託。

 

找到她的時候，她站在我家院子外面。

 

她在我姥姥晾曬的一床被單後頭躲著，被單一角裹住她的身體。

 

我看見她長長的脖頸，雪白又滿是凌亂的痕跡，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肉在月光下閃著光。

 

孟春來眼睛裡的光不見了。

 

“小冬。”我聽見她叫我。

 

“你為什麼不救我？”

 

孟春來的聲音裡有平靜的控訴，有撕裂的哀傷。

 

我抱住腦袋蹲下身子。

 

“小冬，你看到了，但你沒有救我。”

 

孟春來絕望地說道。

 

“沒有一個人救我。”

 

11

 

在我的淚眼注視中，孟春來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幾日後，她向警方報了警，義無反顧地將一切撕開，擺在所有人面前。

 

專人來學校調查的那天，整座校園都沸騰了。

 

所有人都在議論著高三三班的班主任，猥褻了班上那個最漂亮的貧困生。

 

孟春來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

 

我心急如焚，我倆都沒有可依靠的人。

 

我一急之下，帶著姥姥來到學校。

 

“她無父無母，再沒有人可以幫她了！”

 

我拖著姥姥疲軟的身體，聲音裡滿滿的哽咽，“我……我那時沒有救下她，我們現在要幫她！”

 

我不能再丟下孟春來不管了，她需要我。

 

可孟春來永遠挺直的脊背，在聽完校方對調查人員的解釋後，漸漸佝偻下來。

 

“這個女孩子在學校風評本身就一般，學校也是看她是個孤兒，年年給她提供助學金，我們也不能放棄每一個孩子對不對。”

 

校長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邊，“至於老師欺負學生？這更不可能了，我們三班班主任可是連著幾年的教學骨幹省級名師，不可能做出這種敗壞師風的事情！”

 

中年男人握住警察的手，“您可以調取監控，這個我們學校肯定服從安排。”

 

可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被悄然抹去，監控裡什麼都沒有，透過鏡頭，孟春來呆坐在教室的座位上一整晚，沒有離開過。

 

那就何談被猥褻？

 

班主任蠟黃著臉陪笑：“啊這……這個學生可能是覺得我對她要求太高了吧，您也知道我們班是重點班，她每次考試都達不到及格線，我可能平日對她太嚴格了點……”

 

他說話間聲音哽咽：“這學生一時想不開像這種辦法，我這個當老師的……唉，算了，也能理解……”

 

“幾天前我也因為她在學校裡傳出了些不太好聽的流言蜚語念叨了她一頓，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可能正值青春期，思想上容易拋錨，我這個當老師的沒能關注到每個學生的心理健康，我檢討，以後不會再犯這種教學失誤了，我保證！”

 

人群散開，每個人都留下或看笑話或冷漠或輕視的眼神。

 

被釘在靶心的孟春來似乎失去了神智，魂魄和元氣隨著離開的警察一並被抽走。

 

那些她以為可以拯救她的人，甚至沒有多過問她幾句。

 

他們冷眼旁觀，他們從她身邊掠過，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仿佛她從未受過傷一樣。

 

姥姥在她邊上拍著掌跳腳。

 

“有沒有人管管！這個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啊！我這麼好的姑娘被人糟蹋了！”

 

可隻有我，看見班主任在遠遠的地方，朝著站在校長身邊，向那個和調查者握了手的男人深深鞠躬。

 

他嘴裡不停說著的，是：“謝謝謝謝，多虧了顧總，顧欣在我的班上很聽話，是是，請顧總放心！”

 

12

 

從前的孟春來不見了。

 

她殘忍地用滾燙的水清洗自己的身體，不顧燙紅了的皮肉和被搓洗出血的傷疤。

 

她整日坐在我的床角，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

 

這樣的舉動，隻有小時候，我想媽媽的時候才會做。

 

姥姥外出上班，把放假的我丟在院子裡，晚上同院的孩子們圍成圈講鬼故事，我聽完那些神神鬼鬼的可怕事件，跑回家，就會躲進被子裡。

 

“媽媽……媽媽……救救我啊……”

 

孟春來用被子圍起一座漆黑堡壘，躲在其中哀聲求救。

 

我在被子外面，觸碰不到她。

 

記憶裡，媽媽也曾這樣破碎，她也是紅著眼望著外面，我問她在看什麼，她總是搖頭不語。

 

姥姥氣急敗壞地打她的背，打她的臉，罵她“被野男人勾走了魂”。

 

我開始迷迷糊糊地懂得，我的媽媽大概犯了一個錯，那錯誤讓她心上被硬生生剜走一塊肉，從此以後，她與那塊心頭肉SS糾纏，喜怒哀樂因其變換。

 

她為找尋那塊丟失了的肉而活。

 

也為找不到那塊肉而S。

 

孟春來好像也走上了這樣一條沒有返程的路。

 

13

 

可我已經失去了媽媽，我不能再失去孟春來了。

 

孟春來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每一個小秘密的分享者，我們一起快樂，一起悲傷，我們早已血肉相連，絕對不能分離。

 

為了讓她振作起來，我也沒有去上學，整日整日在被子外面陪著她。

 

和她講話，給她唱歌，雖然許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在自言自語。

 

“孟春來，姥姥總是和我說一些胡話，說她的小春多麼活潑開朗，多麼孝順懂事。”

 

“我有時候會很反感她拿小春和我做對比，我們一個小春一個小冬，本就完全不一樣。”

 

“可我也很想當小春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小春，而不是小冬。”

 

“孟春來，你和我記憶裡的小春很像，你們都很美，很堅強，不會被挫折打敗。”

 

“雖然小春最後離開了我，但我依舊愛她，想念她，就像我愛你一樣。”

 

孟春來掀開被子一角，窗外的光窺伺到她的主動，源源不斷地向她敞開懷抱。

 

“還會有人愛我嗎？”

 

她猶豫著問。

 

我衝上前，摟住她。

 

我曾經沒能抓住小春，所以我必須抓住孟春來。

 

“我愛你啊，全世界我最愛你。”

 

孟春來終於從被子裡伸出了頭。

 

她眨著眼看我，我們彼此帶著希冀與渴望的視線交匯。

 

心悸動著，劇烈地跳動著，盼望著有什麼東西可以湧出。

 

14

 

可為什麼這個世界就是不能如我們的願？

 

“為什麼。”

 

我在眾人的注目裡，一個箭步衝上前，揪住顧欣的衣領。

 

周圍的人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