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沒人料到平日唯唯諾諾遊走在邊緣的我，膽敢叫囂三班的大姐大。

我的心碎成一塊一塊，恨不得張口咬下顧欣的肉喝她的血。

 

顧欣似乎有些失神，她揮動雙臂，搖著頭否認：“不是我！和我沒有關系！”

 

“對不起，我和你道歉！但這次真的不是我！”

 

她的眼淚落下，讓眾人看了不忍責備。

 

可沒有人知道，當她靠近我的時候，那張張狂的臉隨著邪佞的笑一點點被撐開。

 

她那麼得意，那麼爽。

 

“我送你的禮物怎麼樣，滿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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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說話？不好看嗎？”

 

起因是一個被盜了號的QQ，孟春來的臉和身體，在一個晚上被成千上萬的人瀏覽下載傳播觀看，那些她被校園暴力的視頻，每一個被放大湊近拍攝的傷口，她流血的嘴角，一張一張，全部公之於眾。

 

視頻裡伸出的無數雙手，將她的衣服扯爛撕碎，她雪白的胸口被燃著的煙頭燙得冒出一絲白煙。

 

她不掙扎，也不亂動，實在太疼了，也隻是嘴角向下撇一撇。

 

她毫不退縮，眼裡滿滿的倔強和執拗。

 

可就是這樣無暇透明的孟春來，被徹底摧毀了。

 

15

 

我瘋了一般地在學校裡穿梭找尋孟春來的身影。

 

“你們有沒有人見過孟春來！”

 

“三班的孟春來！長得白白的，很漂亮！”

 

“孟春來——”

 

我的胸腔劇烈起伏，稀薄的空氣遊走於我的喉嚨，我感覺有鮮血的腥氣湧上來。

 

待我爬上頂樓，於空曠的天臺四處瞭望。

 

我終於看到了身著一襲紅裙的孟春來。

 

小春離開我後的很多年裡，姥姥從不允許我穿豔色的衣服。

 

我問她為什麼，明明小春走的那天，穿得那麼漂亮，紅色的裙擺又大又蓬，我羨慕的目光在那紅色上流連了許久。

 

可姥姥幾秒內流出眼淚，然後就要同我說些亂七八糟的胡話。

 

我不想聽，於是隻好乖乖聽話。

 

孟春來身上的紅裙和那天的小春好像，她們二人的模樣似乎也重疊在一起。

 

我與她遠遠相望，她也佇立在天臺的欄杆邊，看到我，好像笑了。

 

“孟春來——”

 

“小冬——”

 

我們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呼喚彼此的名字。

 

頂樓的風很大，我被刮出眼淚，而她也被風吹起長發。

 

突然在那一瞬間，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摳住我的胸腔，指尖用力，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肉裡。

 

那手硬生生地剖開我的胸膛，我跳動著的心就那樣裸露在空氣中。

 

撲通。

 

撲通。

 

我極力地想要抓住孟春來。

 

於是我飛起來了。

 

16

 

“孟冬——！！！”

 

“快救人！！！”

 

“三班的孟冬跳樓了！！！”

 

17

 

我的母親孟春，一意孤行地愛上一個男人，卻不曾想到，她在最美麗的年紀被男人無情拋棄。

 

我在她的眼淚和執念中呱呱墜地，沒能留住她的愛人，也沒能讓她留住春天。

 

於是她給我起名小冬，寓意她永無春日的未來。

 

十歲那年，孟春在混沌和絕望裡做了自我了斷，決絕地去向那個她口中“春天很長很長”的地方。

 

留下我和陷入永世苦痛中的姥姥。

 

孟春成為我的夢魘。

 

姥姥整日以淚洗面，看著我的臉會崩潰，看不見我更加瘋癲。

 

她將我SS地圈在懷裡，好像以此就能夠確認她的小春沒有離開過她。

 

夜半時分，我在姥姥的搖籃曲中睜開眼睛，第一次看見站在我不遠處的孟春來。

 

她和小春那麼像，瘦弱，憂鬱，可眼睛不知為何，永遠含著潋滟的光。

 

18

 

孟春來就這樣成為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們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寫傷春悲秋的長長的作文，我們牽著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被姥姥一起抱進懷裡。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被封存過往的回憶裡，時間被一點點拉長變扭曲，直至小春徹底成為孟春來。

 

我想這樣，我就不會離開小春，姥姥也不會再悲傷。

 

我最好的朋友孟春來，救了苟延殘喘的我，所以她替我承擔所有的痛苦。

 

我被校園暴力時，是孟春來擋在我身前，替我扛下每一個本該落在我身上的拳頭。

 

我被猥瑣的老師抓住試圖猥褻時，也是孟春來站出來，推開了懦弱的我。

 

可我卻忘了，在渾渾噩噩的求救聲裡，孟春來喊著的，每一聲都是媽媽。

 

她和小春一樣，破碎得無法拼成一個完整的軀殼。

 

所以我抓著她們兩個人，就像抓著一陣風。

 

風來了，我擁抱她們，風走了，我隻能告別。

 

19

 

少年人，在某個階段，陰暗的想法會像萌動的愛意一樣生出，沒有人知道源頭，也制止不了它的肆虐。

 

初中時，我被幾個和我一樣領學校救助金的學生排擠過。

 

他們不滿我拿的錢比他們多，所以他們召集很多人，傳播我無父無母的闲言碎語。

 

他們竊竊私語著，議論我為情自S的母親，並因此惡意揣測我的出生是否也如此勁爆。

 

升上高中，我又因為得罪了顧欣，成為了圍繞在她身邊的人的練手工具。

 

一開始我會畏懼，我想尋求幫助，可求助無門。

 

那我就學著逼迫自己不低頭，你打我，我就要用譴責又驕傲的眼神直視你，直到你被我擊潰。

 

一開始顧欣那群人被我突然轉變的模樣嚇到了。

 

可隨後這種懼意逐漸演變成新奇和更深的快意。

 

因為她們發覺我沒有靠山，凌辱一個弱小的我，不會帶來任何後果。

 

壞人總會壞得千般模樣。

 

就像我想不到班主任會對我上下其手，顧欣會把自己手下跟班的QQ裝作“無意”地告訴有心之人。

 

我總懷著“苦難總有一天會過去”的天真念頭。

 

姥姥那日在學校抱著我嚎啕大哭，她哭的是我們依舊無法改變的現實。

 

我以為自己是孟春來，勇敢堅定。永遠懷著對世界的敬畏和敵意，相信公平，相信善惡終有報。

 

可我卻隻能成為孟春。我們掙扎過，苟延殘喘過，可自認為總有一天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世界，最終都被他人殘忍毀掉，我們無處伸冤。

 

20

 

我在飛起來的那短短幾秒裡，眼前突然浮現小春的模樣。

 

那時候她已經瘦成一把幹柴，頭發枯黃打結，亂糟糟地散在後背。

 

我乖巧地站在她身後替她梳頭發，一梳子下去，扯下許多根枯萎的發。

 

“媽媽，你為什麼不笑一笑呢？”

 

小春沉寂片刻，對我說，“小冬，我不知道。”

 

也許小春曾在那時，看見了和我此刻一樣的世界。

 

這句話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痛哭出聲。

 

身體重重砸在氣囊墊上，眼淚也砸在上頭。

 

21

 

重點高中學生跳樓的事情，還是驚動了警方。

 

這一次，顧欣沒有再僥幸逃過了。

 

我斷了三根肋骨，依然堅持拖著折了的一條腿站在趕來採訪到一手新聞的記者面前。

 

“我實名舉報高三三班顧欣對我施加校園暴力，我的照片和視頻被她惡意傳播。”

 

“我實名舉報高三三班班主任對我施行猥褻，舉報學校知情不報，還擅自篡改了監控視頻。”

 

“我以我的生命發誓。”

 

“我相信正義，相信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惡人終有惡報。”

 

那些施暴者手裡的照片視頻，還有她們在社交平臺上留下的汙言穢語被搜查了個底朝天，曾經的跟班嘍啰們口供出奇的一致：

 

“是顧欣！顧欣逼迫我們欺負孟冬，還說有她爸在，絕對會為我們撐腰！”

 

“我們也是受害者，如果我們拒絕，我們也會被顧欣校暴！”

 

學校和班主任失了靠山，在警方找到被篡改的監控視頻後，灰溜溜地低下了腦袋。

 

我親手將壞人送上審判席，看他們面目驚恐，看他們百口莫辯。

 

哪怕我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兩敗俱傷。

 

我絕不後悔。

 

22

 

我與孟春來的告別，在我從樓頂跳下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了。

 

我們曾經一同奔跑過的校園走廊，我們躲在一個被子裡唱著的同一首歌，我們在絕望瀕S之時握緊的雙手。

 

都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淡去了。

 

我曾多麼希望自己成為孟春來，像她一樣有充滿希望的名字和堅韌的靈魂。

 

而孟春來堅定地走向我，靠近我，成為了我。

 

我勇敢地向不公發起挑戰，我打倒了曾經傷害過我的人，即使這條路走得異常艱辛，我也因此傷痕累累。

 

從此後我的世界不再是一片寒冬。

 

我也能抓住春天了。

 

23

 

清明的時候，我和姥姥一同去了小春的墓冢。

 

那裡面是空的。

 

小春沒有讓我和姥姥找到她，她瀟瀟灑灑地離開，去追尋她心中那個“春天很長很長的地方”。

 

所以遺留的人，為了心中有所依憑，必然會留下個世俗的念想，供他們在快樂悲傷之時，能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地釋放。

 

姥姥挑了小春最好看的一張照片，那上面她梳著兩個麻花辮，笑容陽光燦爛。

 

我和姥姥跪下來，給小春倒上一杯甜甜的酒。

 

“小春，小冬也是個大姑娘了。”

 

姥姥的聲音溫柔繾綣，帶著對回憶的不舍和對逝者的留戀。

 

“我現在每天都會想起你，你和小冬一般大，你那麼活潑，那麼健康。”

 

“我就跟在你身後走啊走啊，看著你跑得越來越快，我追不上你了。”

 

“小春，你多狠心啊，你誰都不想要了。”

 

我被春天的風撫摸了頭發，貪戀地看著墓碑上小春的臉，試圖從她的眼中看見倒映在其中的我。

 

可小春隻是安然地笑著。

 

她大概早已經不認識我了。

 

“小春，小冬受了很多委屈，你離開了這麼久，你都不知道。”

 

“如果你在，你肯定會教訓那些壞透了的人，你會打她們耳光，揪她們頭發，指著鼻子教訓她們不作為的家長！”

 

“你要是在多好……”

 

24

 

我順著風走過的痕跡抬頭看天，看到如絮的雲和自由的鳥。

 

還看到小春拉起孟春來的手，她們在天際向我和姥姥招手。

 

於是春天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