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兒

第6章

隻是他仍背對著我,還在榻中間放了條枕頭。


 


我頓了一下,先是照常把床頭擺著的喜娃擦拭一番,才磨磨嘰嘰地爬上榻去。


 


夜深人靜,冷清的小屋隻剩兩人安靜的呼吸。


直到我悄悄伸手想把那枕頭挪走。


 


裴黎兀地拍開我的手,打破了寂靜。


 


他沒有轉頭,嗓音冷淡警告:


 


「薛小玉,以後不許靠我太近。」


 


「為什麼?」


 


「因為你太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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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又不會傳染……」


 


我落寞地縮進被子另一邊,將自己蜷成了蝦米。


 


月光透過窗子,落到眼皮上,很涼。


 


像裴黎一樣。


 


心底積壓的難過,忽然在此刻洶湧漲潮。


 


「裴黎,你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那麼兇啊?」


 


我悶聲開口,將委屈傾瀉而出:


 


「雖然我很喜歡你,覺得怎麼對你好都不夠,但你總是嫌我笨嫌我煩的,我也會很委屈難過。」


 


「而且我明明一點也不笨。」


 


「我替少爺畫的畫得了全書院唯一一個好。」


 


「惡嬤嬤從沒佔到過我的便宜。」


 


「陪姨娘們一起打花牌,我也懂得故意喂牌哄她們開心。」


 


「我也很有主見。」


 


我的話好像真的很多,明明裴黎已經許久不回應,我仍要固執地繼續說。


 


「我打算兩個月後,不和謝家續工了。」


 


「到時把這個小破屋賣掉,我帶你去江南,開個小餐館。」


 


「主菜招牌就做我最拿手的丁香餛飩,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隻管坐著數錢就好啦。」


 


「聽別人都說江南好,水好,天也好,冬天比麟州暖和多了,都不下雪……」


 


「诶,夫君,你有沒有去過江南啊?」


 


我垂著眼,輕聲地問。


 


可過了很久很久,仍舊無人回應。


 


裴黎不知道是睡著了。


 


還是根本懶得理我。


 


寂靜的小屋裡,隻有寒風刮過紙窗的簌簌輕響。


 


讓我恍惚地,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


 


回到了那些,一個人對著陶瓷娃娃自言自語的冬夜。


 


真冷啊。


 


我默不作聲蹭掉眼尾的淚,不再開口,將身子蜷得更緊。


 


用力捂著胸口那塊暖玉,不想讓它也變涼。


 


心中那杆精明秤忽然又偏了一分。


 


如果帶裴黎去四季如春的江南,也改變不了他的冷嗎?


 


還要繼續等嗎?


 


真的要和這樣冰冷的神像度過餘生嗎?


 


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於是我想,再等兩個月吧,就最後兩個月。


 


我這人心腸很軟的。


 


隻要裴黎對我笑一笑,主動抱一抱我,誇我一次,哪怕隻有一次,我就繼續跟他過日子。


 


如果仍舊沒有。


 


那麼,就算他再好看,我也不要他了。


 


21


 


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隻是,我沒想到原來裴黎隻把我當妹妹。


 


也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多月,我竟然要做少爺的小妾了。


 


世事無常。


 


到底是和江南水鄉無緣。


 


我感慨地嘆了口氣。


 


望了一眼笑眯眯向我張開懷抱的少爺,腳下卻沒動。


 


我想了想,輕輕蹲下身,仰頭看著緊緊抓著我手的裴黎。


 


坦白:


 


「少爺的嘴巴確實是我昨晚咬的。」


 


「我與他……是兩情相悅。」


 


「我決意嫁他。」


 


這番話說出口,我呼出一口氣,竟感到如釋重負。


 


雖然少爺是燙火爐子。


 


我小心翼翼地捧他在懷裡,生怕他易燃易炸。


 


後來卻也時常會想,若是每年冬天都有這黏人的火爐子暖榻。


 


好像……也不錯嘛。


 


外頭的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細碎的晨光落進小屋。


 


將人的心底也照得溫暖敞亮。


 


我彎起眼角。


 


裴黎的眼底卻忽地起了陰晦潮湿的霧。


 


他怔怔注視著我。


 


臉色蒼白,沒了往常睥睨眾生的冷淡孤傲。


 


隻剩微微恍惚的茫然:


 


「你心悅他?」


 


「那……我呢?」


 


我第一次從裴黎臉上見到這樣惘然的神情。


 


心裡泛起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你是我哥哥,我自然不會把你拋下。」


 


「我進門之後,會僱幾個做事細致的人來照顧你的,放心罷。」


 


見裴黎仍舊沉默不語,我頓了頓,緩緩開口:


 


「而且,我必須得澄清一下。」


 


說著,我轉頭向少爺看去。


 


他抱臂倚門,抿著嘴唇和我對視。


 


眸色不滿,似乎是等得不開心了。


 


我忍不住彎了彎眼角,回過頭,繼續對裴黎說:


 


「雖然少爺貪玩愛鬧,但其實脾氣很好,不但對我好,對下人們也好。」


 


「大家都特樂意去少爺院裡做事,拿的錢多,還能吃好喝好。」


 


在外面等候的家丁小廝聽到我的話,都認同地點著頭。


 


「所以在我看來,少爺是個頂頂好的公子,一點也不差。」


 


「能嫁給少爺,跟著他玩樂享福,小玉特別特別歡喜。」


 


我這話說得真心實在,少爺聽得感動不已,裴黎還沒作出反應。


 


少爺已經大步走來,一把將我摟住了抱起來。


 


我驚呼一聲,天旋地轉,身上披著的大氅猝不及防滑落。


 


少爺卻不管不顧,跟搶媳婦的土匪似的。


 


眉開眼笑地扛著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文禮,奏樂!」


 


「好嘞少爺!」


 


文禮朝我擠了擠眼睛,掏出嗩吶就開始吹。


 


百鳥朝鳳,喜氣洋洋。


 


我捂住發燙的臉,趴在少爺肩上,隻敢從指縫中瞧人。


 


這一瞧,可不得了。


 


我猛然怔住。


 


竟看到裴黎突然咳出了一口血。


 


血瞬間浸紅了地上的陶瓷碎片,他卻毫不在意似的。


 


用那雙清凌凌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眸中蘊著晦澀不明的情緒。


 


「薛小玉。」


 


就像初見的那天,他仰著頭,輕聲喚我的名字。


 


裴黎深深望著我,突然扯開嘴角,笑得譏諷:


 


「你果真是……糊塗至極。」


 


我愣住,裴黎卻已經閉上眼睛,腦袋無力地歪倒在輪椅上。


 


家丁驚慌無措,文禮的嗩吶也被嚇得變了調。


 


眾人亂作一團。


 


少爺傻了:


 


「不是,大舅哥,你別現在S啊!」


 


「來人來人,將他抬走送醫!」


 


「快——」


 


22


 


裴黎吐血昏迷。


 


謝府大夫診過脈,沉思半晌,緩緩開口:


 


「此人脈象促快,應是常常失眠心悸,憂思過度,氣血兩虛,寒氣入體,氣急攻心……」


 


少爺在一旁煩躁踱步,一抬手,止住大夫念經似的話頭。


 


隻問最關鍵的:


 


「最近會S嗎?」


 


「那倒不會。」


 


大夫頓了一下,答:


 


「隻需喝些補藥,好生休養一段時日,放寬心態,慢慢補回氣血即可。」


 


大夫話音剛落,我和少爺同時松了一口氣。


 


少爺停了步子,大咧咧掀袍坐到桌旁。


 


翹著腿,慢悠悠地品了口熱茶。


 


嘖嘖稱嘆:


 


「嗐,你說你哥氣性怎麼比我還大呢?」


 


「思想比我老子還迂腐,上頭了直接氣吐血,嘖嘖,真嚇人。」


 


「他要是真被當場氣S了,小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欺男霸女的惡名了!」


 


屋裡點著安神的燻香。


 


少爺悠哉地喝了幾口熱茶壓驚,卻發現我久久沒有說話。


 


困惑地抬眼:「小玉兒?」


 


看到我的表情,他一怔,隨即放下茶盞,將我牽到身邊。


 


歪頭,輕輕捏我的臉:


 


「你怎麼了,失魂落魄的,大夫不是說你哥沒事嗎——」


 


我咬著嘴唇,心底酸脹。


 


腦子裡全是裴黎那個嘲諷的笑。


 


「不是,我隻是覺得有點……難過。」


 


我低頭埋進少爺懷裡,悶聲委屈:


 


「我哥……我哥總瞧不起我,好像我做什麼事情在他眼裡都是錯的,笨的,低人一等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難道,我真的就那麼差勁?」


 


少爺靜靜聽著,溫熱的手順著我的脊背,輕拍安撫。


 


溫柔的吻落在我鬢間。


 


少爺心疼地望著我的眼睛,輕嘆一聲:


 


「小玉兒,你一點也不差勁,是你哥太笨。」


 


「他太固執了,固執地以自己的標準審度旁人,達不到他的預期,便要失望生氣,但又無力改變局面,所以隻能拿冰冷尖銳的言辭去刺傷別人——」


 


「這樣的人,活得太累,也太蠢。」


 


「你呀,千萬不能因為達不到他的標準就質疑自己,那樣就被套牢鎖住了。」


 


「他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們又有什麼關系?」


 


「影響我繼續親你抱你寵你了嗎?沒有。」


 


「而且你看——」


 


少爺嘲弄地瞥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裴黎。


 


語氣幸災樂禍:


 


「你不在意,他不但傷不了你,反倒把自己氣到吐血,哈。」


 


「這才是真正的蠢貨。」


 


少爺親了親我的唇角,笑著眯起桃花眼。


 


「明白了嗎,小玉兒,別再難過啦。」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抱著暖乎乎的少爺,安心地在他懷裡閉上眼睛。


 


誰說少爺紈绔的,我看少爺才是真正的智者。


 


我想,這次確實是裴黎錯了,而且他還是大錯特錯。


 


少爺很好。


 


好到讓我心甘情願走進囚籠,成為一隻被他豢養的貓。


 


即使隻是隨意給的寵愛,也足以讓我甘之如飴。


 


溫暖就好。


 


23


 


裴黎還沒醒,我和少爺坐在桌旁,圍爐烤山芋。


 


少爺摟著我,一邊往爐上放紅柿、桂圓。


 


一邊淡聲吩咐旁邊侍候的文禮:


 


「藥抓最貴的,給我大舅哥好好補補,別叫他等會兒看見我和小玉兒恩愛甜蜜,又被氣得半S不活。」


 


「最近呢就讓他住這院兒裡休養,差兩個人來侍候,小玉兒的院子還沒置辦妥帖,晚上先住我房裡。」


 


少爺花錢闊氣,而且從來不用通知管賬的主母。


 


因為少爺的錢,都是他的生母沈瀾因留給他的。


 


曾經的麟州首富,姓沈,不姓謝。


 


文禮點頭答應,正要往外走,卻又猛然想起什麼似的。


 


遲疑轉頭,猶猶豫豫地看過來:


 


「對了少爺,十三房剛剛喚您過去,模樣很急……」


 


少爺詫異挑眉:


 


「怎麼的?」


 


「柳嫣頭暈惡心,那大夫沒給診好?」


 


「總叫我做什麼?」


 


原來大夫診完裴黎的脈,並沒走,而是去了十三房的柳姨娘那。


 


她近日胃口不好,總犯惡心,這事兒我也知道。


 


灶房常要給她做些開胃的酸食果湯。


 


文禮欲言又止:


 


「诶,說是天大的急事,叫您趕緊過去呢。」


 


少爺嘖了一聲。


 


不情不願地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


 


「我倒看看什麼事比天還大了。」


 


少爺走了。


 


我繼續默默翻著山芋。


 


剛轉過一會兒,腦袋卻忽然被拍了拍。


 


少爺去而復返。


 


他蹲下身,漂亮的桃花眼盯著我,認真囑咐:


 


「小玉兒,看好這山芋,不許叫它糊了,也不許一個人偷偷地吃。」


 


「必須等我回來一起,少一個桂圓,我都拿你是問,聽到了嗎?」


 


我乖乖點頭,少爺滿意地笑了。


 


他親了親我額頭,頓了一下,轉身離去。


 


可等到山芋烤到都快焦了,少爺也沒回來。


 


我隻好先把烤爐上的東西一個一個挑出來,呼著氣放到油紙盤上。


 


忽然聽到外面有丫鬟小廝路過。


 


她們興高採烈地跑著,喊著,說:


 


「十三房的奶奶有喜,少爺高興得在那邊撒錢花呢,我們快去撿,聽說有人還搶到銀錠了呢!」


 


一顆桂圓猝然從油紙裡咕嚕滾落。


 


我恍然回過神,忙追著去撿。


 


桂圓滾到了榻底,我爬下身,艱難地把它掏出來。


 


唉,又不是少爺撒的銀錠,怎麼還要這麼費勁扒拉。


 


我嘆了口氣,準備起身把那桂圓洗淨擦幹,安穩放回油紙裡。


 


頭頂卻忽然被人摸了摸。


 


我心頭一動,下意識笑著抬起臉。


 


對上的卻是裴黎平靜淡漠的眼。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醒的,也不知道醒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