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年年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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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原來鬼也是有知覺的。


 


我感覺到令人全身發麻的痒和痛。


 


嘴唇抖了抖,我下意識扯一些不著邊際的謊話:


 


「我現在在陰間住兩百八十平的大別墅……」


 


溫似年垂頭撫了撫額,輕笑著打斷了我的話:


 


「你緊張什麼?」


 


「我緊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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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似年抬眸:「所以,一年了……你還喜歡他嗎?」


 


原來這才是他昨夜想問的問題。


 


喉嚨燒得慌,我瞥開視線:


 


「人鬼殊途,我早就……」


 


溫似年的眼眸漸漸湿潤:


 


「歲歲,別再糊弄我啦。」


 


他彎唇,又虛虛地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臉頰:


 


「我的願望,不用你負責。別怕好嗎?」


 


笨蛋溫似年,哪有人像你這樣表白的啊。


 


我一個已經S了的人,我怕什麼啊?


 


「誰要負責啊,我……」


 


「溫似年?」


 


身後徒然響起一聲喚,我停住話,詫異回頭。


 


段城一身西裝革履,緩步朝這邊走來。


 


他看不見我,隻朝著溫似年的背影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


 


自我S後,溫似年和段城就再沒見過面。


 


我忐忑看向溫似年,就對上了他自嘲的表情。


 


他定定看了我一眼,才慢慢轉過身:


 


「好久不見。」


 


16。


 


「我來找溫阿姨。」


 


段城揚了揚手裡的文件袋,解釋:


 


「歲歲的案子二審結果出來了,與一審結果一致,司機S刑。」


 


一年前的商業街撞人案,社會影響重大,肇事司機一審被判S刑又提起上訴,直到今天才終於一錘定音。


 


罪魁禍首得到應有的審判,我卻根本高興不起來。


 


誰能想到,司機撞人的理由僅僅是「和女友吵架了上街泄憤」。


 


溫似年也高興不起來,他默了默,鄭重道:


 


「謝謝。」


 


這起案子受社會關注,司機的結局早已注定。


 


但一審二審不少法律程序,都是段城在忙前忙後地跑。


 


甚至在我S後,他還接替我,成了孤兒院的公益法律顧問。


 


他一個頂級律所合伙人,原本沒道理為這些小事情費時間。


 


「歲歲是我的朋友,這是我自願為朋友做的。」


 


段城笑笑,打量了溫似年幾眼,遲疑道:


 


「聽溫阿姨說,你還一直沒能接受歲歲的離開?」


 


溫似年沒什麼情緒地反問:


 


「你接受得挺好?」


 


「不接受又能怎麼樣呢。」


 


段城嘆了口氣,語氣惆悵:


 


「人總是要往前走的,當初她不喜歡我,我也接受了……」


 


溫似年雙眸凝滯,重復了一遍:


 


「她不喜歡你?」


 


「看來你不知道?」


 


段城詫異過後,神情帶上憐憫:


 


「一年前,我跟歲歲表白過......」


 


17。


 


我不敢去看溫似年的反應。


 


早在段城說出那句「她不喜歡我」的時候,我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膽戰心驚地跑回墓園,蜷在墓碑前發起呆來。


 


一年前,段城作為律所合伙人,早便得知我會升職的消息。


 


那天晚上加班,他請我吃飯,算是提前為我慶祝。


 


我在跟他去西餐廳的路上,收到了溫似年的短信:


 


「回來幫我帶份可頌。」


 


兩年前溫似年就搬到了我的隔壁,偶爾我回去得晚,他會讓我順路幫他帶吃的。


 


但那會兒已經九點了,我皺眉回:


 


「你還沒吃飯?」


 


「嗯。」


 


前兩天他剛因為胃病進過醫院,又這麼飲食不規律。


 


我告訴他自己要和段城吃飯,還回不去,讓他自己先叫個跑腿。


 


說完我便後悔,讓溫似年知道我和段城在一起,他指定又鬧騰。


 


但那天晚上,隔了很久,溫似年才回了個:「好。」


 


結果我反倒不適應了,一頓飯都吃得心不在焉。


 


奇怪溫似年的反常,又擔心他不知道吃飯。


 


直到聽見段城的聲音:「你願意嗎?」


 


我愣了愣:「什麼?」


 


段城眼裡的微光漸漸熄滅,但他仍笑著很誠懇地重復了一遍:


 


「歲歲,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這是我剛剛的問題,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終於回過神:「對不起……」


 


「你有拒絕的權利,不必抱歉。」


 


我下意識解釋:「我是在為剛剛的走神抱歉……」


 


「那你喜歡我嗎?」


 


默了默,我坦然道:


 


「喜歡啊,學長這麼優秀,對我也很好,怎麼會不喜歡呢?」


 


段城家世好,長相好,事業有成,人品也無可挑剔。


 


我從大一入學,幾乎就把他當成了半個偶像,也從來坦蕩地認為自己在喜歡他。


 


段城卻搖了搖頭,問:


 


「你對我的喜歡,和對朋友的喜歡,是一樣的嗎?」


 


我認真想了想,沉默了。


 


段城又問:「Ṭű₋和溫似年呢?」


 


這次我想也不想:「那當然不一樣啊,我和溫似年從小一起長大,我對他哪來的心動喜歡......」


 


段城忽然問:「你剛剛走神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就說不下去了。


 


18.


 


溫似年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我們從小睡著一張床長大,吃同樣的飯,讀同樣的學校……甚至擁有同一個姓氏。


 


我二十五年的短暫人生中,超過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有溫似年的存在,他亦如此。


 


我們是彼此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一直都清楚,對我而言,溫似年就是特殊的。


 


正因為清楚,我從不認為這份特殊有什麼特殊。


 


小學的時候溫似年讓我的男同桌讓座,同桌不肯,還狠踹了他幾腳。


 


我當場替他踹了回來,氣得拎著書包就換到了溫似年的座位旁。


 


初中情書被他截胡,我的告白對象知道後把溫似年打了一頓,還想來找我談戀愛。


 


我把那人摁在地上錘了一頓,反手告老師害他當著全校的面向溫似年道了歉。


 


……


 


別看溫似年從小沉穩成熟,其實他很好欺負,還得我罩著。


 


溫似年破壞了很多次我和段城的約會。


 


其實也都是我在允許他的破壞。


 


在我的生命裡,溫似年和溫媽媽一樣,永遠是第一序列。


 


我曾經認為,那是親情也是友情。


 


我沒想過別的可能。


 


沒有人教我分辨各種感情,也沒人教過我什麼是喜歡。


 


段城說,喜歡可以是怦然心動,也可以是細水長流。


 


我想了一夜,後來才漸漸明白——


 


我喜歡段城,喜歡孤兒院的小朋友,喜歡一路上遇到的每個好人……


 


我有很多喜歡,唯獨溫似年。


 


我唯獨,愛他。


 


19。


 


「怎麼跑了?」


 


夕陽欲墜,溫似年踏著晚霞,第一次來我的墓前。


 


他似笑非笑地問:「見到心上人,害羞了?」


 


這種時候了,他還要試探。


 


膽小鬼。


 


我輕輕吸氣,直視他的眼睛:


 


「段城不是我的心上人。」


 


溫似年眸光閃了閃,繼而不動聲色地彎下腰。


 


他在我的墓碑前放下一束秋菊,邀功道:


 


「我偷了小朋友們種的花來送你,喜歡嗎?」


 


「喜歡。」


 


他掏出打火機,又將幾張文件燒毀在我的墳前。


 


是肇事司機的判決書。


 


煙霧徐徐而上,我們很久都沒說話。


 


直至火光漸滅,溫似年忽然問:


 


「歲歲,我S的時候,你會來接我嗎?」


 


心頭直墜,莫名有種不詳的預感。


 


我不安地盯著溫似年,卻沒能從他臉上看到破綻。


 


我故意道:「不會。除非你活到九十歲。」


 


「那是不是太為難我了?」


 


溫似年笑笑,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墓碑。


 


片刻,他看向我:「回家嗎?」


 


我下意識要答應,張開嘴的瞬間,突然想到……


 


隻剩五天了。


 


我該提前為告別做準備。


 


我掩飾地低下頭:「我先不回去了,我還有點事。」


 


溫似年沒起疑,點了點頭,走了。


 


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裡的前一刻,我還是沒忍住隱身跟了上去。


 


我看著他如常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


 


今夜,他甚至沒失眠。


 


第二天,他還去上班了。


 


一連三天,我時不時隱身在一旁觀察溫似年,他都毫無破綻。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百般糾結該如何和他告別。


 


最後,我選擇了撒謊。


 


20.


 


「溫似年,我轉正了,閻王把我調到別的地方幹活啦。」


 


我歡快地向他說明:


 


「南方地區人多,我到那邊去,發展的空間更大。」


 


我緊張地等待溫似年的問詢,腦子飛速想著該怎麼圓謊。


 


不料他隻笑了笑:「恭喜。」


 


我直覺不對勁,壓低聲音:


 


「我以後不能來找你了……」


 


溫似年像才反應過來,慢慢肅了臉:


 


「就不能來了嗎?」


 


他真變了臉,我又更加不安。


 


「嗯……打工鬼嘛也是被壓榨的命,正式員工管得嚴,不讓到處亂竄。」


 


我瞎編亂造,說完又補充一句:


 


「等我升職成為區域鬼王有自由了,我會來找你的。」


 


溫似年看起來格外情緒穩定。


 


他點點頭,溫聲應:「我知道了。」


 


他太過平靜,倒顯得百般糾結的我有點自作多情。


 


我還想再試探幾番,耳朵裡忽又傳來幾聲喚。


 


是地府的同事在喊我,聲音焦急:


 


「溫如歲,快下來!」


 


我沒多想,以為去去就能回,和溫似年招呼了一聲,就飄去了地府。


 


結果剛落地,同事就一把拽住了我的手:


 


「你都要投胎了,怎麼還往地上跑!」


 


我一愣:「不是還有一天嗎?」


 


明天才是我投胎的最後期限。


 


「你跟那些剛S的人不一樣,你當了這麼久的陰差,身上早就沒人味兒了。」


 


「你要投胎就得先在忘川裡泡一天一夜,洗一洗靈魂,才能過奈何橋。」


 


同事邊解釋, 一把將我推進忘川河:


 


「不泡夠時間就去投胎也是會魂飛魄散的,你今天就不能離開地府了!」


 


21.


 


我恍惚地泡在忘川河裡。


 


沒想到自己和溫似年的第二次分離, 又是如此猝不及防。


 


幸好,這次,也算提前告過別……吧?


 


我泡在冷冰冰的忘川水裡, 不知過去人間幾個小時,漸漸變得焦躁不安。


 


「別亂動, 泡忘川水靈魂會痛是正常的。」


 


同事帶著人路過河邊,抽空對我說了一句:


 


「千萬別出來啊,出來就前功盡棄了!」


 


可不安的感覺越發濃重, 壓得我喘不過氣, 直至心髒猛地一痛。


 


冥冥中有所感應。


 


我猛地踏出忘川河, 不管不顧地飄向人間。


 


溫似年, 千萬別做傻事!


 


我紅著眼衝進溫似年的房子,憑著牽引飄進浴室。


 


我看見溫似年閉目仰躺著,浴池裡一片血色。


 


大腦空白了一瞬。


 


「溫似年!溫似年……」


 


我跪倒在地, 伸手要去捂他的手腕,指尖隻穿過一片空蕩蕩。


 


眼淚流不出來, 徒留聲音泄出絕望:


 


「溫似年, 你混蛋……」


 


頭頂忽地傳來一聲帶著輕笑的聲音:


 


「你來接我了。」


 


我猛地抬首,對上溫似年虛弱蒼白的臉。


 


他還在笑:「我不知道你昨晚去做了什麼,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不想聽他說話,隻一個勁兒哀求:


 


「溫似年, 求求你,快打求救電話。」


 


他的手機就摔在地上,可溫似年看也不看。


 


「其實一年前, 那天早上我是真的胃痛,不是裝的……」


 


溫似年還有闲心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還有你每次隱身的時候,其實我都能感覺到你就在身邊。」


 


我央求:「溫似年,你想想溫媽媽, 想想院子裡的小朋友……」


 


溫似年閉上眼, 語帶歉意:「歲歲,我已經撐得很久了。」


 


我徒勞地去抓地上的手機,一邊咬牙切齒:


 


「溫似年, 你敢這樣來見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有一個瞬間,手中突然傳來手機的實感。


 


我來不及思考, 在屏幕上拼命點了幾下。


 


沒幾秒,手機掉落在地, 我又碰不到東西了。


 


但求救短信已經發出去了。


 


「溫似年, 溫似年,你看看我……」


 


溫似年艱難地掀開眼皮,沒一會兒慢慢又閉上了。


 


「溫似年,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


 


我拼命地趴在溫似年耳邊說話, 直到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一喜,剛要轉頭。


 


後腦突被一隻手握住,輕輕向上託起。


 


我抬眸的瞬間, 溫似年笑著傾身覆下。


 


唇瓣相貼之際,他輕嘆著呢喃:


 


「歲歲,我們殊途同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