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妻書.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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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說是與我敘舊,姑姑卻一直跟我講陳菱。


 


姑姑說了很多陳菱進宮以來的事,比如她臉上為什麼會多出一道疤。


 


在她察覺姑姑有意讓她在皇帝面前露臉時,就發現了姑姑的意圖。


 


「你猜她什麼反應?」


 


我搖搖頭。


 


姑姑笑了,笑得很開心:


 


「她什麼也沒說,本宮以為她也想伺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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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想成為皇上的女人呢?


 


「本宮診出有孕那天,皇上來了。


 


「本宮命人給陳菱好好打扮了一番。


 


「她跪地謝恩,謝本宮看重她,說什麼不會忘了本宮提攜的恩情,永遠是本宮的奴婢。


 


「接著,她就說,想親手為本宮煎安胎藥,恐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隻是藥沒端來,她先被燙傷了,據說是不小心摔倒,臉正摔到了藥罐邊緣。」


 


我沒說話,隻是靜靜聽。


 


聽得出來,姑姑很喜歡她。


 


姑姑拉著我的手,像是在跟我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


 


「可惜了。


 


「皇上很喜歡那張臉。


 


「憑那張臉,日後給個嫔位也說不定。」


 


說著,姑姑好像察覺自己話太多了,又把話題拋給我:


 


「容安,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我……曹濟的事,是姑姑做的嗎?」


 


姑姑頓了一下,然後又恢復正常。


 


「是她自己。


 


「皇上看上的女人,侍寢前突然毀容,總要給個交代。


 


「她自己跪倒御前,說了她入宮前種種,又說自己想起家兄被曹濟威脅,心神不寧才誤了事,毀了容。」


 


我的表情有些驚訝,姑姑看著我,笑著說:


 


「你也覺得她膽子大,對吧?


 


「她利用了皇上的心理,皇上喜歡那張臉,她就毀了那張臉。


 


「當一個一切唾手可得的帝王,得知自己的美人因為另一個卑賤男人而毀容時,他會把這種得不到的遺憾化成怒氣,發泄到那個男人身上。


 


「男人對女人的佔有欲,不亞於權力。


 


「美人是皇帝的,欺負美人就是在挑戰皇帝的權威。」


 


15


 


姑姑又說了很多。


 


陳菱刺繡好,姑姑特許她跟著宮裡的繡娘學習;每次皇上賞些什麼樣式做工精巧的扇子,姑姑也會賞給陳菱,讓她學習。


 


陳菱也幫了姑姑很多。


 


說起這個,姑姑臉有些紅,臉上甚至展露了感激的情緒。


 


要知道,姑姑自從成了淑妃,已經鮮少表露明顯的情緒了。


 


「容安,陳菱是很厲害的女人。


 


「如果她有我們的家世,進了宮,就是皇後也做得。」


 


姑姑給了陳菱這麼高的評價,我越來越好奇陳菱都幫了姑姑什麼。


 


見我越發好奇的眼神,姑姑湊到我耳邊:


 


「她教本宮唱曲,那些閨閣之中的小調,也跟本宮說了些青樓妓子的本事。


 


「世家女多端莊持重,但男人哪有不愛奔放的。


 


「這些東西,倒真讓本宮與皇上濃情蜜意好一陣。」


 


是啊,曹濟也喜歡這樣的。


 


可是我不懂,這些東西,姑姑若是想學,找些異域進貢的舞姬也能學得。


 


隻因這些奇技淫巧,便能讓陳菱得姑姑歡心嗎?


 


「容安,你知道曹濟喜歡浪蕩女時,有想過放下身段討好的念頭嗎?」


 


「當然沒有,我尹家女,怎麼會與那些娼妓一般……」


 


我脫口而出,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真是嘴快,姑姑學了這些狐媚手段,我在這義憤填膺算什麼?


 


偷偷瞧了瞧姑姑的臉色,她並未生氣,反而對我這番話在意料之中。


 


我這才小心翼翼地說:「當時……沒有。」


 


「起初,本宮與你一樣,也是這麼對陳菱說的。


 


「可你知道陳菱對我說了什麼嗎?」


 


我低下頭:「容安不知。」


 


姑姑露出欽佩之情:


 


「她說女人不要自我矮化。


 


「本宮是皇上的女人,追求的不是寵愛,是家族榮寵,是權力。


 


「用手段獲得權力,不是卑賤。


 


「男人官場沉浮的手段,不比宮裡高明多少。


 


「怎麼男人弄權叫深謀大略,女人就成了心機和狐媚?」


 


16


 


從皇宮出來回府的路上,宋序看起來失魂落魄的,他什麼都沒說,也沒給我多餘的眼神,獨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晚上,宋序邀請我坐在院子裡喝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宋序抬頭望天,說了這麼一句。


 


我喝了酒:「是啊。」


 


他也一飲而盡,我們都想拿酒,兩隻手不小心碰在一起,我像是被燙到一般收了手。


 


我臉有些紅,他沒什麼反應。


 


他給我倒了一小杯酒,給自己倒滿,看到了我發紅的臉,他說:「尹小姐不勝酒力,少喝為好。」


 


他的意思我明白。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月光皎皎,他修長的手拿著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渾身散發著落寞,像是遙不可及的謫仙。


 


這句話不是說給我聽的,可我心跳控制不住加快。


 


我也喝掉了杯中酒。


 


我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宋序臉上也染了一層薄紅。


 


他倒酒的時候,忽然視線與我的相接。


 


他盯著我,眼神專注:「阿菱。」


 


我想,他應該是醉了,我與陳菱並不相像。


 


可如果他醉了,我也願意扮演片刻陳菱。


 


他不再看我,自顧自說著:「我與阿菱,是在圓月下結為夫妻的。」


 


原來他沒醉。


 


接下來他酒喝得少了,一直說著他和陳菱的事。


 


他說,那年中秋,他和陳菱在月光下,喝了交杯酒。


 


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種遇見陳菱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兩情相悅的情愫,比酒更醉人。


 


不知不覺我喝了很多酒,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太清晰。


 


隻有宋序的聲音回蕩在我耳邊。


 


「他們都說我愛的是阿菱的美貌。


 


「可我在回春樓,見過無數貌若天仙的姑娘。


 


「阿菱真正寶貴的,是她的自信和自愛。


 


「我唱過很多曲兒,痴男怨女的,始亂終棄的。


 


「隻有阿菱說曲裡的人太局限在小情小愛。


 


「我們成親那晚,我說隻愛她一個。


 


「她說不需要我隻愛她,我可以愛唱曲,愛寫詞,她隻是我所有愛中的一部分。


 


「她還說,如果人把愛隻傾注在一處,會患得患失,會作繭自縛。


 


「阿菱馬上二十五歲了。


 


「可是她昨天跟我說,她好像出不了宮了。」


 


17


 


沒錯,姑姑昨天說,她想留下陳菱陪著她,因為深宮太寂寥,而陳菱又是一個精神力很強的人。


 


可是陳菱畢竟幫了姑姑很多,她有些不忍心。


 


她問我喜不喜歡宋序。


 


我點了頭。


 


這個動作,或許再一次改變了陳菱的命運。


 


宋序一定猜到了一切。


 


我為了和曹濟和離,把陳菱送進了宮。


 


陳菱靠自己擺脫了成為皇帝女人的命運,卻又被姑姑強行留在宮裡。


 


上位者總是能隨意改變下位者的命運。


 


「我們和離吧。」


 


宋序一句話讓我瞬間清醒。


 


我搖搖頭:「父親不會同意的。」


 


「我也可以去跪,去求。」


 


「沒用的,尹家顏面最重要。」


 


他沉默好一會兒才開口:「尹容安,你要讓自己蹉跎在兩段失敗的婚事裡嗎?」


 


我想笑他天真:「宋序,我沒得選,自始至終。」


 


其實我還想問他,我沒得選,但他可以。


 


陳菱不能出宮,他為何不能試著愛我,拯救我失敗的婚事呢?


 


我盯著那壺酒,打開蓋子一飲而盡。


 


頭有些疼,視線有些模糊,心中卻升騰一股勇氣。


 


「宋序, 你能不能……」


 


宋序拿出的東西讓我的後半句咽了回去。


 


那是一紙放妻書。


 


「按我朝律法,妻年五十無子, 丈夫可休妻。」


 


18


 


那夜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依稀記得我與宋序各自回房後,宋序屋裡的燈亮了一夜。


 


轉天清晨,婢女去服侍他洗漱,發現他趴在桌子上,胳膊下有張紙。


 


婢女不識字,她說上面密密麻麻, 還有姑爺的淚痕, 淚痕暈開了墨,整張紙看起來髒兮兮的。


 


19


 


清水河畔唱曲聲突然停了。


 


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傳來:「小姐,可要買一把團扇?」


 


我如夢初醒,原來回憶著年輕時種種,腳步竟不自覺跟著歌聲走到了宋序與陳菱跟前。


 


低頭看去,陳菱的團扇已與第一次見時大不相同。


 


現在的團扇精巧, 扇面繡得像是宮廷式樣的改版。


 


甚至出了世家貴女時興的竹編腰扇, 闲置時可折疊,打開時轉動扇面,靠一根流蘇固定。


 


周圍的年輕女子見我不說話, 以為我看不上這扇子,便極力推銷:「夫人,陳姑姑可是宮裡出來的, 她做的扇子淑敬太後都喜歡!不比鋪子裡賣得差!」


 


我看著陳菱,臉上的疤絲毫沒有影響她, 她朝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那便買一把。」


 


我搖著扇子,坐在柳樹下看陳菱。


 


一直等到下午,年輕男女慢慢散了,宋序也開始收拾小攤,我這才走過去:「你恨我嗎?」


 


陳菱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恨。憐惜你身為女人,被男人壓迫;但又恨你身為女人, 轉頭壓迫地位更低的女人。


 


「但我又不能報復, 就連解決曹濟的機會,都是你給的。


 


「小姐,與曹濟和離後, 沒了家族繁節, 獨自住著宅院,如果你不把自己的愛傾注在一處,應該會活得更快樂。」


 


「好在現在還不晚。」


 


20


 


七夕。


 


夜晚的京城好不熱鬧。


 


春桃白天心不在焉, 到了晚上更是心神不寧。


 


我看著她這樣子, 點了她的額頭一下:「去吧,別忘了我教你識的字,今晚要是猜燈謎, 一定給我贏一盞花燈回來。」


 


春桃屈身行禮, 一會兒工夫就跑出了後院。


 


我揚起的嘴角還沒放下來,就聽到前院亂哄哄的。


 


幾個女娃娃嘰嘰喳喳:


 


「春桃姐姐出府約會了!尹娘準許的!」


 


我起身走到前院,收斂表情, 聲音嚴肅:「你們在府上繼續溫書,小丫頭片子正是讀書的年紀,不許出門!」